宋徽宗私狎李师师
《宣和遗事》
徽宗入内,听得张梦熊、张商英二臣的奏章,常有忧色,因坐于千秋亭上。时有平章高俅、御史杨戬侍侧。帝顾高俅等曰:“朕贵为天子,富有四海,适间听谏议所上章表,数朕失德,此章一出,中外咸知,一举一动,天子不得自由矣!”高俅等奏曰:“陛下君也,商英臣也。君犹天而臣犹物。天能发生万物,亦可肃杀万物。商英生死之命,皆悬于陛下之手,草茅[1]之言,何足畏哉!人生如白驹过隙[2],倘不及时行乐,则老大徒伤悲也。便如唐尧土阶三尺,茅茨不翦;夏禹躬耕稼穑;周公吐哺待贤;今又安在?且如幽王宠褒姒之色,楚王建章台之宫,明皇宠奉杨妃,汉帝嬖宠飞燕,后主有《玉树后庭》之曲,隋炀帝为锦缆长江之游:朝朝歌舞,日日管弦,也不枉了一生受用。陛下怎不闻古人有言,道是,诗曰:
人生如过隙,日月似飞梭。
百年弹指过,何不日笙歌!
陛下何不开怀行乐!何必因小臣之言,自生烦恼!前辈曾说道:‘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当。’倘有忧危,臣等誓肝胆涂地,以报陛下恩德。”徽宗闻奏,大悦,命中官排办御宴:“待朕与诸臣消愁解闷则个!”方畅饮酣歌,忽听甚处风送一派乐声嘹亮。徽宗微笑曰:“朕深居九重[3],反不如小民直恁地快活!朕欲出观市廛[4]景致,恨无其由!”有杨戬回奏云:“陛下若要游玩市廛,此事甚易。”正是:
不因邪佞欺人主,怎得金兵入汴城!
杨戬奏个甚的,使徽宗游玩市廛?杨戬道:“陛下若摆动銮舆,则出警入跸[5],左言右史[6],市井肃清,反不自由。莫若易服,装扮做个秀才儒生,臣等装为仆从,由后载门出市私行,可以恣观市廛风景。”徽宗闻言大喜,即时易了衣服:将龙衣卸却,把一领皂褙穿着,上面着一领紫道服,系一条红丝吕公条,头戴唐巾,脚下穿一双乌靴;引高俅、杨戬,私离禁阙。出后载门,留勘合[7]与监门将军郭建等,向汴京城里,穿长街,骞[8]短槛;祗见歌台、舞榭、酒市、花楼,极是繁华花锦田地。抵暮,至一坊,名做金环巷,那风范更别:但见门安塑像,户列名花;帘儿底笑语喧呼,门儿里箫韶盈耳;一个粉颈酥胸,一个桃腮杏脸。天子观之,私喜。又前行五七步,见一座宅,粉墙鸳瓦,朱户兽镮;飞帘映绿郁郁的高槐,绣户对青森森儿瘦竹。徽宗问杨戬、高俅曰:“这座宅是甚人的?直这般盖造得十分清楚[9]!”天子观看,叹羡不已。忽闻人咳嗽一声:
撑开一对重瞳子,觑著千金买笑人。
天子觑时,见翠帘高卷,绣幕低垂;帘儿下见个佳人,发亸[10]乌云,钗簪金凤;眼横秋水之波,眉拂春山之黛;腰如弱柳,体若凝脂;十指露春笋纤长,一搦[11]衬金莲稳小。待道是郑观音,不抱着玉琵琶;待道是杨贵妃,不擎着白鹦鹉。悄似嫦娥离月殿,恍然洛女下瑶阶。真个是:
亸肩鸾髻垂云碧,
眼入明眸秋水溢。
凤鞋半折小弓弓,
莺语一声娇滴滴。
裁云翦雾制衫穿,
束素纤腰恰一搦。
桃花为脸玉为肌,
费却丹青描不得。
这个佳人是两京诗酒客,烟花帐子[12]头,京师上亭行首[13],姓李名做师师。一片心,只待求食巴谩[14];两只手,偏会拿云握雾。便有富贵郎君,也使得七零八落;或撞着村沙[15]子弟,也坏得弃生就死;忽遇俊倬勤儿[16],也敢交沿门教化[17]。徽宗一见之后,瞬星眸为两[18]。休道徽宗直恁荒狂,便是释迦尊佛,也恼教他会下莲台。
天子见了佳人,问高俅道:“这佳人非为官宦,亦是富豪之家?”高俅道:“不识。”犹豫间,见街东一个茶肆,牌书:周秀茶坊。徽宗遂入茶坊坐定,将金箧内取出七十足佰长钱,撒在那桌子上。周秀便理会得,道是个使钱的勤儿。一巡茶罢,徽宗遂问周秀道:“这对门谁氏之家?帘儿下佳人姓甚名谁?”周秀闻言,上覆官人:“问这佳人,说着后话长。这个佳人,名冠天下,乃是东京角妓[19],姓李,小名师师。”徽宗见说,大喜,令高俅交周秀传示佳人,道:“俺是殿试秀才,欲就贵宅饮几杯,未知娘子雅意若何?”周秀去了,不多时,来见官人,言曰:“行首方调筝之间,见周秀说殿试所嘱之言,幽情颇喜:‘不弃泼贱,专以奉迎。’”徽宗闻言,甚喜,即时同高俅、杨戬望李氏宅来。有双鬟[20]门外侍立:“请殿试稍待,容妾报知姐姐。”少刻,双鬟出道:“俺姐姐有命,请殿试相见。”师师见徽宗,施礼毕,道:“寒门寂寞,过辱临顾;无名妓者,何幸遭逢!”徽宗道:“谨谢娘子,不弃卑末,知感无限。”
那佳人让客先行。转曲曲回廊,深深院宇;红袖调筝于屋侧,青衣演舞于中庭、竹院、松亭、药栏、花槛,俄至一所,铺陈甚雅:红床设花茵绣褥,四壁挂山水翎毛。打起绿油吊窗,看修竹湖山之景。即令侍妾添茶,再去安排酒果。师师开瓶觑了,天子道与杨戬:“你与我取几瓶酒去。”不多时,令人取至,杨戬执盏于樽前,于是四人共饮。师师道:“殿试仙辈,不审何郡?敢问尊姓?”天子道:“娘子休怕。我是汴梁生,夷门[21]长。休说三省并六部,莫言御史与西台;四京十七路,五霸帝王都,皆属俺所管。咱八辈儿称孤道寡,目今住在东华门西,西华门东,后载门南,午门之北,大门楼里面。姓赵,排房第八。俺乃赵八郎也。”师师闻道,唬得魂不著体,急离坐位,说与他娘道:“咱家里有课语讹言[22]的,怎奈何?娘,你可急忙告报官司去,恐带累咱们!”李妈妈听得这话,荒(慌)忙走去告报与左右二厢捉杀使孙荣、汴京里外缉察皇城使窦监。二人闻言,急点手下巡兵二百余人,人人勇健,个个威风,腿系着麄布行缠,身穿着鸦青衲袄,轻弓短箭,手持着闷棍,腰胯着镮刀;急奔师师宅,即时把师师宅围了。
可怜风月地,番作战争场。
看这个官家怎生结束?
却有徽宗闻宅外叫闹,觑高俅;高俅会意,急出门见孙荣、窦监。高俅喝曰:“匹夫,怎敢惊御!”二人觑时,认得是平章高俅,急忙跪在地上,唬得两股不摇而自动,上告平章:“相国担惊,不干小人每事;乃是师师之母告报小人来道:他家中有讹言的,恐带累他。以此小人们提兵至此。”高俅闻言,喝退。二人既现免了本身之罪,暗暗地提兵巡掉[23],防护着圣驾。
却说子母知是官家,跪在地上,唬的魂飞天外,魄散九霄,口称:“死罪。”徽宗不能隐讳,又慕师师之色,遂言曰:“恕卿无罪。”师师得免,遂重添美酝,再备嘉肴。天子亦令二臣就坐。师师进酒,别唱新词。天子甚喜,畅怀而饮。正是:
琉璃钟,琥珀浓,小槽酒滴真珠红。烹龙炮凤玉脂泣,罗帏绣幕围香风。吹龙笛,击鼍鼓,皓齿歌,细腰舞。况是青春日将暮,桃花乱落如红雨。劝君终日酩酊醉,酒不到刘伶坟上土。
饮多时也,天子带酒观师师之貌,越越地[24]风韵。俄不觉的天色渐晚,则见,诗曰:
窗外日光弹指过,
席前花影座间移。
一杯未尽笙歌送,
阶下辰牌又报时。
是时红轮西坠,玉兔东生,江上鱼翁罢钓,佳人秉烛归房。酒阑宴罢,天子共师师就寝。高俅、杨戬宿于小阁。
古来贪色荒淫主,那肯平康宿妓家!
徽宗伴师师共寝,杨戬、高俅别一处眠睡。不觉铜壶催漏尽,画角报更残,惊觉高俅、杨戬二人,急起穿了衣服,走至师师卧房前,款纱窗下,高俅低低地奏曰:“陛下,天色明也。若班部来朝不见,文武察知,看相我王不好。”天子闻之,急起穿了衣服。师师亦起,系了衣服。天子洗漱了,吃了些汤药,辞师师欲去。师师紧留。天子见师师意坚,官家道:“卿休要烦恼。寡人今夜再来与尔同欢。”师师道:“何以取信?”天子道:“恐卿不信。”遂解下龙凤鲛绡[25]直系,与了师师,道:“朕语下为敕,岂有浪舌天子脱空佛?”师师接了,收拾箱中,送天子出门。天子出的师师门,相别了,投西而去了。
忽见一人从东而来,厉声高喝师师道:“从前可惜与伊供炭米,今朝却与别人欢!”睁开杀人眼,咬碎口中牙,直奔那佳人家来。师师不躲。那汉舒猿臂,用手揪住师师之衣,问道:“恰来去者那人是谁?你与我实说!”师师不忙不惧道:“是个小大儿。”这人是谁?乃师师结发之婿也,姓贾名奕,先文后武,两科都不济事;后来为捉获襄甲县毕地龙刘千,授得右厢都巡,官带武功郎。那汉言道:“昨日是个七月七节日,我特地打将上等高酒来,待和你赏七月七则个。把个门儿关闭,闭塞也似,便是樊哙也踏不开。唤多时,悄无人应,我心内早猜管有别人取乐。果有新欢,断科[26]必恰来去者!那人敢是个近上的官员?”师师道:“你今番早子猜不着。官人,你坐么,我说与你,休心困[27]者。”
师师说到伤心处,贾奕心如万刀钻。
师师道:“恰去的那个人,也不是制置并安抚,也不是御史与平章。那人眉势[28]教大。”贾奕道:“止不过王公驸马。”师师道:“也不是。”贾奕道:“更大如王公,只除是当朝帝主也。他有三千粉黛,八百烟娇[29],肯慕一匪人[30]?”师师道:“怕你不信!”贾奕道:“更大如王公驸马,止不是宫中帝王。那官家与天为子,与万姓为王,行止处龙凤,出语后成敕,肯慕娼女?我不信!”师师道:“我交你信。”不多时,取过那交绡直系来,交贾奕看。贾奕觑了,认的是天子衣,一声长叹,忽然倒地。不知贾奕性命如何?
三条气在千般用,一日无常万事休。
这贾奕为看了那天子龙凤之衣,想是:“天子在此行踏,我怎敢再踏这李氏之门!他动不动金瓜碎脑,是不是斧钺临身。我与师师两个胶漆之情正美,便似天淡淡云边鸾凤,水澄澄波里鸳鸯,平白涌出一条八爪金龙,把这一对鸳鸯儿拆散!”
李师师见贾奕气倒,则得傍前急救。须臾苏醒,便跳起来向着师师道前,俯伏在地,口称:“死罪,死罪!臣多有冒渎[31],望皇后娘娘宽恕!”师师道:“甚言语?他是天子,有一皇后、三夫人、二十七世妇、八十一御妻,更有三千粉黛、八百烟娇。到晚后,乘龙车凤辇,去三十六宫、二十四苑闲游,有多少天仙玉女!况凤烛龙灯之下,严妆整扮,各排绮宴,笙箫细乐,都安排接驾,那般的受用,那肯顾我来?且是暂时间厌皇宫拘倦,误至于此;一欢去后,岂肯长来宠我!你好不晓事也,直这般烦恼!”遂将出几盏儿淡酒来,与贾奕解闷。那贾奕那里吃,待吃下,又长吁气;见笔砚在侧,用手拈起笔来,拂开花笺,便写作小词一章,词寄《南乡子》:
闲步小楼前,见个家人[32]貌类仙。暗想圣情浑似梦,追欢。执手兰房恣意怜。 一夜说盟言,满掬沉檀[33]喷瑞烟。报道早朝归去晚,回銮。留下交绡当宿钱。
师师见了大惊,顺手将这曲儿收放妆盒内。贾奕道:“我从今后再不敢踏上你门儿来!咱两个瓶坠簪折[34],恩断义绝!”
日色渐晡,女奴来报:“兀的[35]夜来那高平章到来也!”师师闻之著忙,催贾奕交去不迭。说未罢,高平章早入来,贾奕不能趓[36]。高俅见,大怒,遂令左右将贾奕执了,使交送大理寺狱中去。贾奕正是:
才离阴府恓惶难,又值天罗地网灾。
看贾奕怎结束?
却有李妈妈急忙前来,上告平章:“这人是师师的一个哥哥,在西京洛阳住,多年不相见,来几日,也不曾为洗尘;今日办了几杯淡酒,与洗泥则个。恰限今日专等天子来,那里敢接别人!交人道甚来?”高俅见婆子苦苦告说,遂放了贾奕,贾奕得脱便去。
贾奕去了,天子到来,师师接着问:“陛下缘何来晚?”徽宗曰:“朕恐街市小民认的,看相不好,故来迟也。”
休说置酒开筵,且说二人归房,师师先寝。天子倚着懒架儿[37]暂歇坐间,忽见妆盒中一纸文书,用手取来看时,却是小词一首,末后一句道:“留下交绡当宿钱。”天子看了,其中讥讽,敢破家丧国。天子是甚般聪俊,何事不理会!不觉微哂。师师佯做睡着,心中暗想:“天子必不行怒。”终是宠爱师惟记于心腹,将小词收了,因而睡到天明。自此之后,朝去暮来,相近两个月,恩爱愈深,不能相舍。
〔注〕
[1]草茅:比喻鄙陋、轻微。
[2]白驹过隙:比喻时光过得飞快,像骏马在缝隙前一闪而过。
[3]九重:指皇宫。
[4]市廛:商店集中的处所。
[5]出警入跸(bì):古时帝王出入称警跸,左右侍卫为警,止人清道为跸,以戒止行人。
[6]左言右史:即左史记言,右史记事之简称。此处意思是说史官会把徽宗的言行举止记录下来。
[7]勘合:用以防止作弊和辨别真假的凭据。
[8]骞(qiān):越过。
[9]清楚:清峻齐整。
[10]亸(duǒ):披垂。
[11]一搦(nuò):犹言一把,一握。
[12]帐子:买卖文书;契约。
[13]上亭行首:上等妓院中的首领。
[14]巴谩:求取钱钞。“谩”同“镘”,钱币。
[15]村沙:粗鲁、粗俗。
[16]俊倬:俊秀、俊俏。勤儿:出入娼家的风流子弟,即嫖客。
[17]教化:行乞,乞讨。
[18]瞬星眸为两


[19]角妓:艺妓。
[20]双鬟:指婢女。
[21]夷门:开封的别称。
[22]课语讹言:多嘴多舌,胡言乱语。
[23]巡掉:巡察警戒。
[24]越越:愈益,越发。
[25]鲛绡:手帕。
[26]断科:断定。
[27]心困:烦恼。
[28]眉势:犹今言派头,气派。
[29]烟娇:指美女。
[30]匪人:行为不端正的人。
[31]冒渎:冒犯,亵渎。
[32]家人:指妇人。
[33]沉檀:指用沉香木和檀木做的两种著名的香料。
[34]瓶坠簪折:谓瓶坠入水底难觅,簪断难续。喻男女分离。
[35]兀的:语言助词,表示惊异。
[36]趓(duǒ):同“躲”。
[37]懒架儿:即懒几,用屈曲的树木制成的矮而小的桌子。
本篇是从宋元讲史平话《宣和遗事》中节选的故事片段。
宋徽宗赵佶是位有名的风流皇帝,他书画文学、儒释道教,样样皆精;品竹调丝、声色歌舞,无般不爱,可谓艺术禀赋、浪子习气集于一身。这样的人,若做名士,当然无可非议;但是做皇帝,则难免会怠弃国政,恣行无稽,疏斥正士,狎近奸谀。例如,他为了筑艮岳,就不惜民力,派人大肆搜刮江南的奇花怪石;后宫佳丽三千,尚不遂意,还要私幸娼妓,真是纵欲无度,玩物丧志。难怪他后来为金兵所掳,国破身死了。对于他恣欲胡为招致的恶果,早在宋元之际,就有人以讲史的艺术形式作了无情的揭批,《宣和遗事》即系彼时的讲史话本。该话本似为南宋不得志之下层文士目睹宋亡之后痛心疾首而作,其主旨即在于鞭笞宋徽宗的荒淫误国,总结宋人亡国的历史教训,故其开头即云:“今日话说的也说一个无道的君主,信用小人,荒淫无度,把那祖宗浑沌的世界坏了,父子将身投北去也。全不思量祖宗创造基业时直不是容易也。”本节所选徽宗私狎李师师的故事,即是徽宗“信用小人,荒淫无度”的典型例证。
在此故事发生之前,徽宗因为穷奢极欲、荒政失德,已屡受良臣张梦雄等的忠谏,故而“常有忧色”。不过,其“忧”决非为了国计民生,而是因其行为受到了朝臣訾议,不能放纵作乐。所以,当高俅等一帮奸臣,以嬛薄巧佞之智,投其淫佚放浪之心,劝其开怀行乐时,他立即为之“大悦”,并在宴饮时不禁慨叹:“朕深居九重,反不如小民直恁地快活。朕欲出观市廛景致,恨无其由。”于是,杨戬就教他假扮秀才,避人耳目,出市私行,从而引出了私狎李师师一事。
在街市上,徽宗目睹市井一片奢华、靡丽景致,按捺不住“私喜”,并对李师师的宅院“叹羡不已”。而一听说师师是“名冠天下”的妓女,更是“大喜”,并迫不及待地令人传示师师,前往寻欢。待见到师师,他又掉弄口舌,夸耀其权势,显得好不威风。师师进酒献歌,他心下“甚喜”,“带酒观师师之貌,越越地风韵”……这一连串的声情神色的奇妙反应,直将一个宠信小人,恣意寻欢,荒狂好色的浪荡天子写得活灵活现。后来臣民贾奕与他争风吃醋,并作词讥之,他就大施淫威,要夷灭贾奕三族;并宣师师入朝加宠,当面侮慢谏臣,甚至还封师师为李明妃。这又显示了他昏暴忌刻、荡无纲纪的丑恶嘴脸,使人对他荒淫纵恣、失道败政的性格行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话本中的李师师形象也较鲜明,她是一个倚门卖笑的妓女,风月场中的花魁,具有超强的魅人本领,用文中的话说:“便有富贵郎君,也使得七零八落;或撞着村沙子弟,也坏得弃生就死;忽遇着俊倬勤儿,也敢交沿门教化。”而宋徽宗遇到她,也照样溺色荒国。可见,在话本作者眼中,她实在是个让人破家亡国的祸根!她初受徽宗之宠,就索取徽宗绞绡以作嫖资,又在贾奕面前矫情卖弄,让他猜看嫖者是谁,其得意之情溢于言表。徽宗几日不去见她,她就当着杨戬之面,佯羞佯醉,撒娇撒痴,嗔怪徽宗无情,好让杨戬回禀。这些地方都可看出她作为“风流花月魁”的手段和本色。
至于贾奕,则是个风流痴情、执迷不悟的倒运汉,偏偏碰上徽宗私狎其心上人,欲待与之争风,毕竟没有胆量,而强吞醋水,又不免气恨难平,于是便作小词以讥之。虽然他差点因此丢掉性命,但其风趣、俏皮的话语,却巧妙地对徽宗作了辛辣的嘲讽。例如,当他得知是徽宗来嫖师师时,心里又气又急,说:“天子在此行踏,我怎敢再踏这李氏之门!他动不动金瓜碎脑,是不是斧钺临身。我与师师两个胶漆之情正美,便似天淡淡云边鸾凤,水澄澄波里鸳鸯,平白涌出一条八爪金龙,把这一对鸳鸯儿拆散!”这些趣语即讥刺了徽宗的昏暴、荒淫。而“留下绞绡当宿钱”一句妙言,更写尽了皇帝微行嫖妓行为的荒唐可笑。
实际上,贾奕风趣、俏皮、夹带讽刺的话语,也正是这段话文的语言风格,如它形容师师娇媚诱人,就说:“待道是郑观音,不抱着玉琵琶;待道是杨贵妃,不擎着白鹦鹉”,“休道徽宗直恁荒狂,便是释迦尊佛,也恼教他会下莲台”。它写贾奕因徽宗嫖师师而气昏,苏醒之后,居然跳起来,俯伏在师师面前,口称:“死罪,死罪!臣多有冒渎,望皇后娘娘宽恕!”一句“皇后娘娘”,乍听趣甚,但师师后来不正是被徽宗封为“李明妃”了吗?师师说徽宗:“有一皇后、三夫人、二十七世妇、八十一御妻,更有三千粉黛、八百烟娇。到晚后,乘龙车凤辇……各排绮宴,笙箫细乐,都安排接驾,那般的受用,那肯顾我来?且是暂时间厌皇宫拘倦,误至于此;一欢去后,岂肯长来宠我!”可是徽宗却出乎师师意料,偏偏肯来顾她,偏偏常来宠她。这些貌似客观的言论,就语语含讽、句句有刺地道出了徽宗皇宫生活的淫靡奢侈和私行嫖妓的不可理喻。因此,话本风趣、俏皮而含有嘲谑的语言,与它对人物形象的勾画,对徽宗荒淫误国行为的揭批是水乳交融的,它体现了市民文艺敢说、善道、泼辣、恣肆的艺术风格,显示了它与那些温柔敦厚、讲究“美刺”的正统文学迥然不同的一种审美旨趣。
(纪德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