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謩
卢肇
謩[1],开元中吹笛为第一部,近代无比。有故[2],自教坊[3]请假至越州。公私更宴[4],以观其妙。时州客举进士者十人,皆有资业,乃醵[5]二千文,同会镜湖,欲邀李生湖上吹之,想其风韵,尤敬人神[6]。以费多人少,遂相约各召一客。会中有一人,以日晚方记得,不遑他请。其邻居有独孤生者,年老,久处田野[7],人事不知,茅屋数间,尝呼为独孤丈。至是遂以应命。
到会所,澄波万顷,景物皆奇。李生拂笛,渐移舟于湖心。时轻云蒙笼,微风拂浪,波澜陡起。李生捧笛,其声始发之后,昏曀齐开,水木森然,仿佛如有鬼神之来。坐客皆更赞咏之,以为钧天之乐不如也。独孤生乃无一言,会者皆怒,李生为轻己,意甚忿之。良久,又静思作一曲,更加妙绝,无不赏骇,独孤生又无言。邻居召至者甚惭悔,白于众曰:“独孤村落幽处,城郭稀至。音乐之类,率所不通。”会客同诮责之,独孤生不答,但微笑而已。李生曰:“公如是,是轻薄,为复是[8]好手?”独孤生乃徐曰:“公安知仆不会也?”坐客皆为李生改容谢之。
独孤曰:“公试吹《凉州》[9]。”至曲终,独孤生曰:“公亦甚能妙,然声调杂夷乐,得无有龟兹[10]之侣乎?”李生大骇,起拜曰:“丈人神绝。某亦不自知,本师实龟兹人也。”又曰:“第十三叠误入《水调》,足下知之乎?”李生曰:“某顽蒙,实不觉。”独孤生乃取吹之。李生更有一笛,拂试以进。独孤视之曰:“此都不堪取,执者粗通耳。”乃换之曰:“此至入破[11],必裂,得无吝惜否?”李生曰:“不敢。”遂吹。声发入云,四座震栗,李生蹙踖[12]不敢动。至第十三叠,揭示谬误之处,敬伏将拜。及“入破”,笛遂败裂,不复终曲。李生再拜,众皆帖息,乃散。
明旦,李生并会客皆往候之。至则唯茅舍尚存,独孤生不见矣。越人知者皆访之,竟不知其所去。
〔注〕
[1]謩(mó):人名。
[2]有故:有事。
[3]教坊:古代管理宫廷音乐的官署。
[4]公私更宴:公家和私人都轮番宴请他。
[5]醵(jù):凑钱喝酒。
[6]尤敬人神:尤其警人神智。
[7]久处田野:即住乡下。
[8]为复是:唐代习语,抑或是、还是之意。
[9]凉州:乐曲名,唐天宝年间的乐曲,常以边地为名。
[10]龟兹:古西域国名,今新疆库本县一带。
[11]入破:唐宋时大曲均有十余遍,其中有一部分为“破”,“破”之音高而拍促。
[12]蹙踖(cùjí):即踧踖,恭敬而不安。
本篇出自《逸史》。
宫廷乐师李謩的演奏独步天下,在一次偶然的机缘中,他遇到了远比自己高明的独孤生,李謩因此不仅在艺术上百尺竿头更进一步,而且懂得了学无止境,天外有天的道理。独孤生身怀绝艺,却被社会遗忘在一个与世隔绝的角落里。只是在不得已时,他才略显身手,随即便消逝得无影无踪了。他用冷漠来对待冷落人才的现实。我们从这两个音乐家的不同境遇看来,一个普通人在事业上的春风得意,不仅仅在于不懈的追求,还在于机遇;而一个音乐家在艺术上的最高境界,则不仅仅在于机遇,更在于不懈的追求。
古人说:“山欲高,尽出之则不高,烟霞锁其腰则高矣。”以“烟霞”衬“山高”,写“烟霞”即写“山高”。《李謩》的作者善于运用这种铺垫衬托的艺术手法,精心安排文字,巧妙描述情节,以“宾”衬“主”,“水”涨“船”高,用不同凡响的李謩,衬托出独孤生神妙超绝,令人叹服。
作品劈头便写次要人物李謩,称誉他“开元中吹笛为第一部,近代无比。”这无异是在读者面前陡然耸起了一座不可超越的高峰,使读者在心理上渴望看到他的表演。接下来便是叙述举子们集资邀请李謩吹笛,顺带一笔,引出了“久处田野,人事不知”的野佬独孤生。此时读者虽然并不知道独孤生是主要人物,却难免也要拭目以待,急于想瞧瞧这位“乡下人”会耍些什么“村把戏”。
接着仍是写李謩。作品这样描述他的精彩表演:“李生捧笛,其声始发之后,昏曀齐开,水木森然,仿佛如有鬼神之来。坐客皆更赞咏之,以为钧天之乐不如也。”杜甫在《赠花卿》中的最高评价也只是“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而这里的描述似乎已经赞语用绝,描述到顶,无法超越了,正好比垫高垫得不能再垫了,拽弓拽得不能再拽了一样。然而,作者偏于此“险处”宕开一笔,使作品顿起微澜:先是让独孤生非但不“赞咏”之,反而“无一言”;继而让独孤生在李謩又即兴吹一曲、众人“无不赏骇”的情况下“又无言”,这就引起了坐客和李謩的极大不满,以至“会客同诮责之”,然而“独孤生不答,但微笑而已”。这样不急于“露底”的描述不啻是给读者的眼睛蒙上了一方“魔巾”,使读者急切要看“真相”。
再往下便是从正面写独孤生了。作者忽然挑开“魔巾”,让读者看到了突兀飞来的“山外青山楼外楼”,看到了始料未及的“强中更有强中手”。作者没有笨拙地继续描述更高妙的笛声,而是让独孤生先是指出李謩吹出的笛音中杂有“夷乐”,并断定李謩曾师事龟兹人;继而指出李謩的演奏“第十三叠误入《水调》”;然后又指出李謩的笛子都不管用,吹到入破时,必定炸裂。这种种“神机妙算”已使“李生大骇”,钦佩不已。最后才描述独孤生的演奏,不过用“声发入云,四座震栗”“蹙踖不敢动”之类的套话敷衍了一下,看起来似乎未超过对李謩的描述,然而读者却分明能体味出这“震栗”“不敢动”的分量,而且独孤生“吹至第十三叠”,便指出李謩的“谬误”,吹到“入破”时,笛子终于如他所料,炸裂了,竟未能吹完全曲。这一系列的表演,就像音乐学院的教授在给学生上课,边讲理论边示范,使李謩佩服得拜了又拜。这样,一个让坐客敬之如神的李謩,在独孤生面前便相形见绌了,不过是“小巫见大巫”而已。
不难看出,本篇运用的铺垫衬托法是很成功的。在如此之短的篇幅内,竟能从次到主,以实托虚,以高衬高,给读者的感觉就像作品所描述的三种境界:先是“轻云蒙笼”,继而“微风拂浪”,再而“波澜陡起”,这不能不让读者叹为观止,惊佩作者出神入化,绝处逢生的描述技巧了。
“伸手还生五色烟”,作者这种高超的描述技巧还表现在作品的意境创造之中。为了创造一个与美妙音乐相和谐的环境气氛,作者注意描绘景物,渲染氛围,写景写人,情景相生:先写镜湖全景,是“澄波万顷,景物皆奇”,继写景中之人,“李生拂笛,渐移舟于湖心”;次写湖景变化,是“轻云蒙笼,微风拂浪,波澜陡起”,继写景中之人,“李生捧笛,其声始发”;再写湖光天色,是“昏曀齐开,水木森然,仿佛如有鬼神之来”,继写景中之人,“坐客皆更赞咏之”。湖光潋滟,天色空濛,笛声悠扬,赞语如歌。在这远离市廛、宁静优美的湖光山色中,其气氛,其境界,自然而然地把我们带进画中景,去看景中人,去听笛外音:先是让我们感受到“未成曲调先有情”,“此时无声胜有声”的氛围,继而又让我们置身于“东船西舫悄无言,唯见江心秋月白”的境界之中,最后留给我们的是“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的深深回味。
(陈惠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