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词条 玉箫再世 王韬
释义

玉箫再世

[清]王 韬

吴彩玉,一字玉箫,嘉善[1] 人。父早世,从母至魏塘依舅氏以居。女少聪慧,针黹之事,一见即工,所刺绣纹精致绝伦,每出,人争售之。舅氏素善歌曲,弹丝吹竹,无不深造其微。女红之暇,从而学焉,歌声宛转抑扬,脆堪裂帛,响可遏云,殊动人听。以是里中或呼女为“针神”,或称女为“曲圣”。女年十四龄,丰神艳逸,举止娉婷,见者不知为碧玉小家女也。女母之妹,从夫僦居于上海,以书招之。女母遂挈女偕行。其屋固在城北曲巷[2] 中,流莺比邻,左右皆是。妹之夫夙习航海术,时行贾于东瀛,妹颇不安于室,恒与鸦鬟龙媪[3] 阴相往来,每见女,无不啧啧称其美。女或从姨出外游览,间至北里,每识诸姊妹,无不喜纳交于女,辄有赠遗,罗帕香串,几盈箧笥。

一日,女诣红庙焚香。甫下钿车,即见一少年子,状若贵家,纨扇轻衫,翩翩玉立,拱俟路旁,视女目不转瞬。女见其双眸炯炯,不觉嫣然一笑。入庙参神,甫起,而其人已踵至。女匆匆下车时,偶遗一帕,其人在后拾之,时天气酷暑,女粉汗淫淫,从钏间索帕,不可得,徘徊四顾,若有所觅。少年子即以帕进曰:“此即卿之所遗也,谨以完赵璧。”女受而惭谢之,红潮晕颊,益增其媚。女出庙登车,少年亦从其后遥尾之,直至女所居而止。自此常蹀躞于女之门外,虽咫尺银河,莫能通一语也。

无何,女母以急症死,棺椁衣衾,皆姨为之摒挡[4] ,女深感之。逾年,舅氏亦没,以遭讼事,家日落。姨之父在神户经商,以乘小艇诣海舶,忽值飓风,没于风涛中。姨闻信痛哭,为之举哀成服,然丧事之中,不忘涂泽。久之,渐有蜂媒蝶使,出入其家,隐讽女曰:“子年已及笄矣,何不择人而事?然以吾家门第,今日落寞于此,所适亦不过卖菜佣而已,再上亦不过布米市肆中牙郎[5] 耳,若欲五陵年少[6] ,裘马丽都,非求之于走马章台中,不易得也。”女頳然无以应,姨见其可动,遂不复问女,即托人赁室中陈设各物,帷帐尊彝,备极雅丽,绮楼三楹,一以处女;一聘勾栏中妙人居之,以为女伴;己则居于楼下。客至瀹茗进果,令女自高位置,寒暄数语后,不复再言;客十问,亦仅答二三语。女既娟妍,性又温婉,见之者无不色授魂与,不浃旬即已车马盈门。自此枇杷院落,杨柳楼台,居然于秦楼楚馆中,屈一指矣。或有大腹贾为女梳栊[7] 者,辄高其声价。

一日,有客直入女房,谓女曰:“卿何时在此耶?几令人以相思死!”女视之,即庙中所见之少年也。回忆前时,不觉泪珠簌簌堕襟袖,呜咽言曰:“妾亦良家女,岂飞茵堕溷[8] 者哉?今日虽不幸落风尘,然璞犹未琢,玉尚无瑕,庙中谨完赵璧一语,妾可自矢。君其信哉?”少年亦为之肃然改容,因问身价几何,自当拔此一朵青莲花,以出诸火坑也。女曰:“欲从则竟从耳,自固自主,奚费一钱。”因为少年缅述前后颠末。少年曰:“虽然,卿寄食姨家,亦当少偿之。惟事贵乎速,迟则中变矣。”因呼姨至前,谓欲脱女乐籍[9] ,需价几何。姨方倚女为钱树子,骤闻其言,色遽变。女在旁谓姨曰:“姨固言择人而事耳;今有此好门户,儿早已心许之矣;若不从儿愿,则三尺红罗,即儿毕命处矣!”姨知女志不可夺,曰:“即欲嫁彼,亦当郑重。今与客约法三章:其一聘礼必以千金,我尽为汝备奁赠,不私一钱;其二须另设青庐[10] ,行亲迎礼,彩仗花舆,务从其盛;其三须为正室,不作偏房。”少年曰:“是皆可从。”当具媒妁,即书婚帖,择吉期,前后未十日,女竟归少年。嫁后方知少年姓梁,字鹤皋,新登贤书[11] ,乍浦[12] 世家子也。惟中馈[13] 已自有人,亦名族女,结缡已三载矣,尚无所出。女知之,亦愿自居于小星[14] 之列。生备述妻美而贤,必不相妒。弥月后,偕女往嘉善,合葬其父母之槥。女夙慕西湖山水之胜,因与往游,小驻福隐山庄,岸则乘轩,水则荡桨,名胜之地,游历殆遍。女随生归家,侍威姑,事大妇,无不循礼,上下雍睦,咸得欢心。

旋生公车北上,射策[15] 不中。既归,忽患寒疾,药石无灵,群医束手。女晨夕奉侍,衣不解带,眼不交睫。见生危笃,涕泣不食,焚香告天,愿以身代,潜自刲臂肉,和汤以进。顾病卒不瘳。生当弥留时,执女手曰:“吾负汝矣!吾死,汝可仍归故乡。房中所有,悉以付汝;当请于我母,再畀汝五百金。汝其善事后人,勿以吾为念。”女闻言,涕泣不可仰,但曰:“妾愿相从地下耳!”顾已哽不成声矣。及夕,生竟气绝。生母生妻,抢地呼天,哀痛之情可知也。扰攘中,众亦不暇顾女。夜半,生忽自苏,呻吟有声。左右进以参苓,神气略定。叹曰:“吾今而后得重生矣。”即询女所在。婢媪觅诸其房,则已悬梁自缢,作步虚仙子矣。解下灌救,已不可及。举其袖,有血水滴出,褫视其臂,刀痕俨然,因知为割股疗病。众共叹女贤且贞烈,近今所希。然不敢骤告生,但曰痛倦已极,才入睡乡耳。生闻欷歔,摇首弗信,曰:“此女吾知其已死矣。适已至阴司,黑风砭肌,黄沙眯目,方贸贸向前行,突有乘马至者,曰:‘某生可释还阳,已有贞姬代死,帝鉴其诚,延寿四纪,且赐生再续后缘,生其勿忘。’其人言讫,以鞭笞予背,如梦初觉,今背际隐有余痛也。”

生后捷南宫,由进士出宰山东,屡任剧邑[16] ,一日,获盗得赃,中有玉桃一枚,乃女常时所玩弄,死后纳于棺中者也。生反复审视不谬,谓盗必发冢开棺所得。盗坚不承,谓劫自吴江陆家第三女房中,胠箧[17] 得之,并有连理玉藕一片,已付长生质库[18] 。生命取至,则亦女殉葬物也。疑不能明。即令信任之家人赴吴讯访陆氏踪迹。乃知陆翁亦浙籍而迁于吴者,年垂六十,始生第三女,生而能言,灵敏异常。臧获[19] 往瘗胎衣,掘地得二玉器,女见之,把玩不忍释手,稍长,恒佩于身。常问翁:“濒海之区可有地名乍浦否?”答以距此不远,则屡求翁挈之往游。自恨生闺阁中,不能远出,常为憾事。幼闻人歌,倾耳聆之,恍如夙习,一二遍后,即能辨其音声,正其节奏。群曰:“此女善才[20] 也。”今其年始届破瓜[21] 。闻有问名[22] 者,辄嘤嘤啜泣,竟日不食。询其生之岁,即女死之年矣,月日皆符。家人返命,生怃然有间,曰:“骑者之言,今将验矣。”

生新丧偶,正谋续弦,乃浼陆翁素识之友为冰上人[23] 。生居官清正,颇为上游所器重,阖邑口碑,俱曰好官。陆翁固耳生名,微以年齿为嫌。女闻有乍浦梁姓求婚者,即曰:“非鹤皋,我弗嫁也。”翁奇之,曰:“此殆前缘也。”竟许之,送女至任成婚。却扇之夕,女见生如旧相识。惟女貌殊异于前,秋菊春兰,并称佳妙,环肥燕瘦[24] ,各擅风流。生眷爱特甚。案牍之暇,辄教以读书识字,数月后即能吟咏,谢家咏絮才[25] 不足多也。生官至监司[26] ,始致仕里居。清明日携女上冢,指石碣谓女曰:“卿果玉箫再世否?此即卿之前身也。”女恍然若有所悟,叹曰:“人世光阴,真不可恃。君自后当作出尘想,勿徒为一缕情丝所束缚也。”生曰:“善哉卿言。”由是入山修道,不知所终。

——《后聊斋志异》


【赏析】

一位温婉而娉婷的多才多艺的小家碧玉,正在被一种不能抗御的无形之力推向风尘烟花界时,忽被其一见钟情的情郎以大力拯而出之,纳为宠姬。其后,她又以夫病剧时割肉疗夫、吁天求代,夫病殁后投环以殉的义烈之举,感动了冥界,使其夫得以死而复生,且春榜题名、宦路得意;而她自己也以此得转世于清白人家,与夫君重为鸳偶。以上,大致可为这一篇《玉箫再世》的故事梗概。

这恰似一幅精心刺绣出的锦缎,又如一首缓缓奏过去的乐曲。在作者笔下,玉箫是一位“针神”,做得一手好针线;又是一位“曲圣”,吟唱得极动人的好歌曲。我们现在想说的却不是这个,而是想看一看,作者在绣这幅锦、奏这首曲时,是否也当得起“针神”和“曲圣”的称号。

这就要细细地寻觅作者缝衲的针脚,品味作者吹出的曲意了。

“丰神艳逸”的良家少女玉箫,是怎么会误入风尘,又怎么脱出风尘的呢?作者告诉我们:她来上海,是以十四弱龄,随着母亲来投奔阿姨的。来上海,乃是母命,不是她情愿的。阿姨自是“不安于室”,爱与院中姐妹往来的女人。阿姨是如是之人,但也不是她所能选择的。随着阿姨,她常去“北里”游玩,凭着美貌,得人宠爱,积下了盈箧的礼物。妓家的礼物固不能言干净,但也不是她所能推却的。母亲死去,全凭仗阿姨料理后事,阿姨的厚恩是不能不报的。阿姨旋即也丧了夫,家道贫落了,阿姨要她见客,也是不得已的。阿姨之恩不能不报,阿姨的苦衷不能不体谅。于是,良家少女玉箫,很自然而然地走进了阿姨为她安排好的三间“绮楼”之一:这能怪她么?不能。这是她的本心么?不是。至于来客的车马盈门,更是不能怪她——难道她的“娟妍”和“温婉”,也是她的错?显然不是。

非但涉足北里不是她的本愿,而纯然是出于一种无可非议的道德观,而且她之所以步入“绮楼”,也不是意图为群芳首领,而是怀着一个极可赞许的心思:决不肯屈就于“卖菜佣”和“牙郎”之流,定要嫁得个“好门户”。所以,玉箫之见客,竟是她寻觅良配的唯一门径。因而,当为她相思欲死的情郎排闼直入时,她的决然“自主”,矢志从良,甚乃以不达目的不惜一死来要挟阿姨,也就是极其顺理成章的事了。

为妓,极难堪之事;脱籍,极不易之事。然而在作者细密的针线穿引之下,这一入一出、曲折嬗变,都合情合理、丝丝入扣,虽有蜿蜒之致,却决不是硬生波澜,一切均如风行水上、自然成文,与玉箫的“温婉”之性,恰成映带。但仅此而已,尚不算“针神”,事到末了,作者更有极精彩的一针绣出:玉箫竟是直到嫁人之后,才想起该问夫君姓甚名谁,于此,足可见她是何等急切而专一地期盼跳出火坑,亦足可想知她为妓时是何等的不情愿!有此一针,始可言作者的针线手段,真可算是神乎其技了。

寻常妇人,丧其夫,“抢地呼天”,也不出意外,但要以身相殉,却非有至情者不能为之。作者又是如何慢慢将这一首情曲奏至最决烈的高潮的呢?其根基,自不免是一见钟情,在古时男女不易觌面的情况下,安排玉箫和梁生在庙中相见,这是作者无奈之余选择的常套。因此,虽然此君的“纨扇轻衫、翩翩玉立”甚见风雅,“目不转瞬”可见专情,拾帕进帕,殷勤备至,“谨完赵璧”,妙语双关:这些用笔看似风流旖旎,但揣作者的本意,大约只是为了粉饰常套之庸而已。所可贵者,在梁生此后便常来往门外,虽阻若银河,而此心始终不渝。所可感者,在玉箫面临受“梳栊”之大险的紧要关头,只有一个人能拯救她,而这个人果然排闼而入,毅然以“拔此一朵青莲花以出诸火坑”为己任,且面对阿姨的“千金”之高价相索,“亲迎”、“正室”的非分之求(须知在那个时代,青楼女子决无为正室之理,故梁生之隐匿中馈有主,并非有意相欺,玉箫日后亦能体谅),然诺无二辞。更可贵可感的是,梁生弥留之际,对玉箫只言“负汝”,非但将身后她的谋生所需全安排妥当,而且亲口许她“善事后人”,任其别适,无须苦守。唯因有这许多可贵、可感之处,玉箫才能始而告天求代、刲臂进汤,终而不惜以身相殉,追随地下。这不是殉节,而是殉情,唯因如此,始为感人。

“殉情”这一节,末了也有精彩的一笔:玉箫的刲臂,乃是在她死后才发现的,由此可知,她之深爱梁生,纯出自然,而丝毫无意以此自炫。读者观至“褫视其臂,刀痕俨然”处,当均将为玉箫的深心一片发一长叹。

不过,尽管作者将殉情之曲奏得有板有眼,渐趋高潮,末了又回映得余音悠然,但这样可否就算“曲圣”,却还是难以断言。因为,梁生的一夫多妻、玉箫的甘为“小星”,以及割臂的血淋淋态(且事实上是无效之举),在作者的时代乃是常事,合经合道,今日的读者看了,未免不太舒服。看来,这“针神”、“曲圣”一身二任焉的美缺,作者是当不了了,还只有奉还给他所塑造的玉箫了。

此篇题为《玉箫再世》,作者的得意处,或许在“再世”二字上。但二人前已情深若斯,再世为夫妇,已不出读者意料;且托之于冥定,已无力,后竟全沿冥定之轨迹推进,又无趣。故本篇后半部分,实繁复而不精;至于入山修道的结尾,更俗。所可观者,其在前半部分之叙事细密、状情有致。

(沈维藩)

注 释

[1].嘉善:浙江县名,下文魏塘为县治所。

[2].曲巷:与下文北里、章台、枇杷院落、杨柳楼台皆为妓院之别称。

[3].龙媪:妓院中老年妇人。

[4].摒挡:又作“屏当”,经营、经办。

[5].牙郎:经纪人。

[6].五陵年少:指贵家子弟。

[7].梳栊:妓女首次接客伴宿。

[8].飞茵堕溷:落花或飞落茵席,或飞落溷厕,喻身不自主地落于高下不同的境地。

[9].乐籍:妓籍。

[10].青庐:指新婚洞房。

[11].登贤书:中举人。

[12].乍浦:在今浙江平湖。

[13].中馈:指正妻。

[14].小星:指妾、偏房。

[15].射策:考进士。

[16].剧邑:难治理的县。

[17].胠箧:开箱。

[18].长生质库:当铺。

[19].臧获:仆人。

[20].善才:曹善才,唐代琵琶国手,后以代指名乐手。

[21].破瓜:十六岁。

[22].问名:提亲。

[23].冰上人:媒人。

[24].环肥燕瘦:指唐杨玉环和汉赵飞燕,前者体肥,后者体瘦。

[25].谢家咏絮才:指东晋女诗人谢道蕴。

[26].监司:按察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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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25/6/17 8:46:5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