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须君长

［清］屠 绅

甓社湖[1] 中，旱岁无食。渔者沈翁，有子阿宝，年十二矣。翁与其妻，谋标[2] 阿宝于市而鬻之。有滕县[3] 奸屠二人，将市为息，议直[4] 半万钱。沈翁喜谓可支两月食，泣谓阿宝云：“汝得饱，吾与汝母又得活，盍往乎？”阿宝私告翁曰：“彼面脂而目赤，深毛压颈如牢豕然，殆将醢[5] 我矣！翁速归，儿自为计。”屠者携阿宝去。当渡河，阿宝倏然起，跃黄流中。屠仓皇四顾，悔不得肉而已。

阿宝之逝也，瞑目待尽，若有人持其手者。命之登岸，顿见风日清丽，衣湿乍轻。视其人，发鬅鬙[6] ，须过腰下，俯身一跃，殆一丈而遥。偕之入城，崇墉[7] 非砖石筑，编半竹如篱落焉。游于王宫，千门万户，皆麂眼墙也。顷之，王召阿宝入，拜于墀[8] ，阿宝陈舍身状。王恻然曰“伍相之忠，曹娥之孝，中国诚多异人！儿踏波如席，遂能使几上之肉，放于江湖捐躯，可谓烈矣！老夫长须君长也，昔驸马都尉，稽首龙廷[9] ，延国祚[10] 于一线。先君遗命：中国人有浮沉于兹者，必举手援之。况儿之天性过人哉？”阿宝泣而谢曰：“父母嗷嗷，儿归亦不能点金聚米也。请就死！勿戚戚[11] 耳。”王哀之，与大臣计，一臣建言曰：“国中无粒食，阿宝且何能持粮归？今国中犯法当死者百，其身徒葬鱼腹矣。若遣阿宝衣卫士服，日驱其囚于甓社湖，以馔父母，百日后麦有秋，勿饥死也。”王掀髯曰：“快哉！此足以报孝子矣。”是岁，沈翁夫妇，正绝食将死，闻舟后跳鱼声，视之，则一虾须罥[12] 船尾，网取之。虾大刚烹尽一釜[13] ，夫妇饱终日。及明早起，见虾自远湖至，傍舟侧，仍网如初。一小虾逐其后，网勿能得也。默记神佑勿泄，拜而餍[14] 之。三月余，日复如是，麦荐[15] 新，虾不见矣。夫妇因忆阿宝不置，翁尝赴滕访之，则屠者已疫死。邻家初不知市阿宝事。

越三载，沈翁舣[16] 舟河口，一死尸从中流出，衣萦于柁[17] ；急曳之入船，夫妇大骇号恸——似阿宝初溺死者。呻吟渐甦，哭曰：“儿生也耶？儿死也耶？”父母俱惘惘[18] 。阿宝述其跃河不死，居长须国中三年始末。父母曰：“王既生汝矣，何为复死？”阿宝曰：“居国中三年者，为虾也；王令我死，则复为人耳。”阿宝既长，遂为巨商。今湖中渔人，见长须而小者，名之为“孝子虾”，戒勿杀。

绅泉子曰：“生为人烹，不如水死；生不能养，愿为虾子。阿宝不亏体，能养志，孝之大也！有子如此，则易而食者，独何心哉！快读泣谢数言，恐操刀思割之徒，泪涔涔矣。”

——《六合内外琐言》

【赏析】

本文主人公并非题目中“长须君长”，而是阿宝。通过阿宝死而复生的故事，歌颂其孝心具有感动异类、起死回生的巨大威力，这才是本文的主旨。全文实为“孝子阿宝传”。“孝”，本是中国古代宗法社会的伦理道德。从儒家创始人孔子标举孝道伊始，就已经将孝视为立身行事的根本，与维护统治阶级的长治久安挂起钩来。而专门“陈孝道”的《孝经》被统治阶级尊为“经典”、移孝作忠，并与“三纲五常”紧密结合之后，“孝”更与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混为一谈，渐变为愚忠愚孝，成为维系整个封建统治阶级思想体系的重要基石，也是长期以来统治阶级愚弄人们的精神鸦片。但是，劳动人民对“孝”却有不同的理解和应用，作为多元混合的“孝”中，也包含着历史积淀下来的精华。那种在一定程度上能够体现舍己为人、尊敬长辈、奉养老人等传统美德的“孝”，也是应该肯定的。阿宝之孝，正是如此。

阿宝之孝，表现有三：其一，在“旱岁无食”、父母走投无路、只得卖子易食的情况下，明知面临“殆将醢我”的杀身之祸，却能毅然跟随奸屠而去，就是因为只有如此，才能使父母“得活”。从其决计投身“黄流”捐躯江湖以保全父母的果敢行动中，看到了他舍己为人品质的可贵。其二，长须国之所以救其性命，固然有报答恩德的因素，但更重要的是长须国君已将阿宝视为伍相、曹娥一类忠孝之人，为其捐躯江湖之“烈”，舍身救护父母的“天性过人”大为感动，而“恻然”“戚戚”，所以才使其水中得活。然而阿宝却甘心情愿“就死”而不愿独活，因为他或生或死都是以如何救助嗷嗷待哺之父母为转移的。从其“泣谢数言”及其求死勿活的行动中，使人进而看到了他舍己为人精神的闪光之处。其三，正是这种精神，促使长须国君臣想出了以囚虾充食粮的两全之计。虾王之所以由此变恻然戚戚为掀髯称快，正是因为这样才能“足以报孝子矣”。异类的感动，阿宝的由人变虾、由虾复人的变化，湖中渔人戒杀“孝子虾”之举，等等，所揭示的，都说明阿宝舍己为人精神的影响之大。这与今之所提倡的尊敬老人、奉养父母并无悖逆而有一致之处。

其实，即使舍此勿论，而仅就志怪小说的艺术性而言，这篇短文亦有可取之处。阿宝仅据奸屠凶相已预见到面临烹醢之祸，倘是胆小、自私少年，定然逃避，他却劝翁速归，毅然随屠，这使读者感其孝心却为之悬心；继之他投身黄流，又使读者服其机警壮烈却更为之担忧；但阿宝竟遇搭救，读者则为之惊喜；对此他宁死勿活，又使读者感动却不无戚戚；虾国两全之计，则使读者转忧为喜，拍手称快；他身为虾子，以救父母之饥，使读者感其孝行，又为之变虾不无遗恨；他终于死而复生，一家团聚，才使读者心惬意满。几经跌宕，数番转变，尽皆出人意料，又尽在情理之中，情节曲折，颇富魅力。而所写不同场景、人物，形象生动，奸屠“脂而目赤，深毛压颈如牢豕”，俨然刽子手无异。虾国君臣，毛发蓬乱之肖像、善于跳跃之动作、竹篱之居室，尽皆符合虾的特点，却又像人一样通情达理，动物性与人性结合得紧密自然。而阿宝苏醒之后，“生耶”、“死耶”的疑问，也是传神之笔，而且，铺叙与描写中，还能前后映照。前言“遣阿宝衣卫士服日驱其囚”，后则写“一小虾逐其后，网勿能得也”，此小虾自然是阿宝所变，却不明说，而读者自可意会；前说奸屠居滕，后说屠已“疫死”，不忘交代一笔。都能看出作者构思绵密、文笔老练之处。至于结尾评论，尽管说阿宝父母“独何心哉”，似有偏苛；说奸屠一类操刀思割之徒也会被阿宝之言感动落泪，不免失之“以君子之心度小人之腹”，皆非中肯的论，但结语毕竟总括了各个方面，由此可见，作者善于作文的技巧还是足资借鉴的。

（徐振贵 邓相超）

注　释

[1].甓社湖：在江苏高邮西北。

[2].谋标：插草标头上，表示出卖。

[3].滕县：今属山东省。

[4].直：同“值”。

[5].醢（hái）：烹煮而成肉酱。

[6].鬅鬙（péngsēng）：头发蓬乱状。

[7].崇墉：城墙。

[8].墀（chí）：台阶。

[9].稽首龙廷：指在中国朝廷上受礼遇放生返回江水。

[10].延国祚：指继承虾国君位。

[11].勿戚戚：不必忧伤。

[12].罥（juàn）：挂。

[13].釜：锅。

[14].餍：饱吃。

[15].麦荐：指麦收时。

[16].舣：使船靠岸。

[17].柁：同“舵”。

[18].惘惘：惘然失意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