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园女怪

［清］袁 枚

杭郡周姓者，与友陈某游邗上[1] ，主某绅家。时初秋，尚有余暑，所居屋颇隘。主人西园精舍[2] 数间，颇幽静，面山临池，二人移榻其中，数夜安然。

一夕步月，至二鼓，入室将寝，闻庭外步屧声[3] ，徐徐吟曰：“春花成往事，秋月又今宵。回首巫山远，空将两鬓凋。”两人初疑主人出游，既而语气不类，披衣窃视，见一美女背栏干而立。两人私语，未闻主人家有此人，且装束殊不似近时，得毋世所谓鬼魅者此乎？

陈少年，情动，曰：“有此丽质，魅亦何妨！”因呼曰：“美人何不入室一谈？”庭外应声曰：“妾可入，君独不可出耶？”陈拉周启户出，不复见人。呼之，随呼随应，而人不可得。寻声以往，若在树间。审视之，则柳枝下倒悬一妇人首。二人骇极，大呼。首坠地，跳跃而来。二人急奔避入室，首已随至。两人关门，尽力抵之，首啮门限，咋咋有声。俄闻鸡鸣，跳跃去，至池而没。迨天明，两人急移住旧所，各病疟数十日。

——《子不语》

【赏析】

初读袁枚《西园女怪》，觉其颇类《聊斋志异》中的花妖狐魅故事。那踏月于幽径，明知为鬼魅还大胆挑逗的陈某、周某似乎正是风流倜傥、狂放不羁的少年公子，如耿去病（《青凤》）、陶望三（《小谢》）者流，而背栏吟诗、应答机敏的女鬼也好像青凤、小谢等多情而俏丽的孤魂。读者由此而期待着的，是他们之间曲折动人的爱情故事。然而实际上这是一个令人极其恐怖的鬼怪故事。

造成读者错觉和期待，这正是作者的一种手法。除了人物外，作者在开头努力创造一个与结尾相反的环境氛围，同时在叙述的节奏方面，也极尽其变化。在发生突转前，叙述是舒缓的：周某、陈某以杭郡人而游邗上，因在客郡，人地生疏，故对鬼魅毫无所知而无戒备之心。主“某绅”家，因其为绅，方有花园精舍。时在初秋，狭隘的居室难免有余暑，移榻西园，事出有因。花园气候果然宜人，精舍面山临池，景色优雅宁静，周、陈二人移居其中，必然感到舒适愉快。二人在如水月色下漫步，可谓良辰美景、赏心乐事四者俱全了。步月归来，夜深人静，二人即将就寝，一切将归于寂然、安然。作者创造的幽静环境和叙述的轻徐节奏，带给读者一片美丽的遐想与期待。

寂静的被打破也是轻柔的。先是步屧声，后是吟诗声，声音也是徐徐而来，不给人突兀的惊扰。诗的内容是感伤春花秋月的易逝，倾诉渴求幸福而不得的哀怨，充满人情味。二人虽产生了好奇心，却并不惊惶，因为很可能是主人及其家眷。继而觉语气不类，披衣窃视，所见是一美女的背影。不见面目，才不致真相大白而留下神秘感。此时二人方疑为鬼魅，但不仅不恐惧，还使少年的陈某生出“有此丽质，魅亦何妨”的胆量。至此二人由不自觉而自觉，由被动而主动。情节开始发展、变化，由邀鬼入室对话，转入出户随鬼追逐呼唤，到发现悬在树间的鬼首，方才骇极。此时，作者的叙述节奏愈来愈快，气氛越来越紧张，达到高峰后作者还未停止，继续制造荒谬情节：那首级从树上坠下，还跳跃而来，二人狂奔，关门后尽力抵之，而首级仍啮门限咋咋有声。这些情节使紧张的气氛在高处盘旋，读者的心随着主人公奔逃、抵御的行动和心理的恐惧而紧张兴奋不已。结尾简短而迅速，主人公虽未致死，但病疟数十日。短短的交代足以作为前面紧张经历的余波。这里作者没有忘记故事是以“移榻西园”开始的，故以“移住旧所”作结以照应。小小一个鬼怪故事，作者笔若游龙，由徐趋急，时伸时盘，首尾呼应，章法严密，可法可赞。

（姚品文）

注　释

[1].邗（hán）上：指江苏扬州。扬州，别称邗州，以临邗江（又称邗沟）而得名。

[2].精舍：一般指僧、道修炼的房舍，这里当是屋主敬佛及静养的处所。

[3].步屧（xiè）声：即脚步声。屧，古代的木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