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 先 生
[清]三一溪渔人
登郡故多狼,明末时某太守下车,首严捕狼之命,猎者获狼一,膺上赏。不匝月而狼患渐平。一日,有白先生者,投刺请谒。袖中出大吏札,特荐为幕中宾。守视其人,古貌苍髯,飘飘有出尘之概。问一切兵刑钱谷,不对,惟毅然以捕狼自任。酒兴最豪,日在醉乡。眉睫间常带怒气,有时仰天长啸,似龙吟,复如鹤唳。夜不设榻,以两手伏案而卧。守之左右有所触,辄恶言詈骂。守以大吏之荐,姑容忍之。无何,郡属报狼灾者沸起,被其害者,大都州之奸吏,县之蠹役,及州县之门丁驺从居多。守请于白曰:“先生固捕狼自命者也,乃先生未来而狼已息,先生既来而狼转肆,某滋惑焉。”先生曰:“愿闻公之所谓狼者。”守曰:“其形如狗,其舌有刺,其贪暴也胜于虎。”先生曰:“公所谓狼,非吾之所谓狼也。吾所谓狼,有貌狼而心不狼者;有貌不狼而心狼者。吾为公以狼治狼,将次过半,特元凶犹未除耳。公以某为素餐者耶?”守肃然起敬,而不解所谓以狼治狼之说。值生辰,诸牧令齐集郡城。守设筵招饮,先生以善饮与坐。席间,见诸牧令,顾盼自雄,或标榜衣带之华,或评量铗[1] 分[2] 之美。先生叱曰:“君等徒以此为民之父母耶!”言已,指座上一客谓守曰:“此狼中之元凶也,吾为公捕之。”振袂一呼,化一大白狼,啮所指客立毙。群起逐之,不知所往。呜呼!“良”从“犬”则为狼,狼去犬则为“良”,如白先生者,以之捕天下之狼可也。
赏音子曰:警世语如清夜闻钟,为民父母者,宜敬录一则,置诸座右!
——《啖影集》
【赏析】
本篇讲的是一则为民除害的故事。作品中除暴安良的主人公并不是我们通常看到的那种无畏勇士形象,而是被称为“白先生”的一条大白狼!
也许白先生已经在深山老林中修炼了无数个春秋寒暑,最后才得道成仙,能够化成人的模样。但即使以人形出现,终究还是有些蹊跷异常,譬如眉眼之间常带怒气,动辄对人恶语相向,有时仰天长啸,似龙吟鹤唳,夜间睡觉更不设床,仅以双手伏案而卧,等等。然而更怪的事情还在于,白先生未来前,因太守严命捕狼,狼患不久即告平息;以捕狼自命的白先生到来后,狼灾反而又起,闹得郡属各地沸沸扬扬,不可收拾。不过,最奇的还是,此次兴风作浪之狼似乎与别的狼不一样,其他狼总是见牲畜就扑,见人就咬,决不会有特定的下手对象,这次却能做到明察秋毫,不去骚扰黎民百姓,偏偏专盯那些奸吏蠹役,仿佛通了人性一般。
当然,这一切都是那“白先生”暗中一手策划实施的。白先生在太守家中并没有吃干饭,而是将一应官吏的为人为政操行都作了考察,做到了然于心,然后,将那些贪赃枉法、不配为民父母官者一一收拾。最后,在太守的家筵上,当着众人之面,化作一大白狼,亲自将一恶贯满盈、称作元凶的官吏当场咬毙,然后转瞬逝去。
由此看来,白先生毫无疑问地应该被推举为壮士、英雄才对,但令人难堪的是,白先生却是一条大白狼。人捕狼杀狼,自然是天经地义之事,倘若倒过来,狼来捕人杀人,岂非乱了天理,成何体统?人类作为万物之主的尊严何在?哪一个人能够容忍这种现象存在?好在白先生也颇有自知之明,它知道自己即使为人类除了大害,大约也是不受欢迎的,所以在现了原形、完成任务之后杳然逝去,不留踪影。
白先生到底是得道之狼,已经超然世外,它以旁观者清的眼光来看人类社会,其深刻、犀利程度甚至连人类也不及。太守只知道狼就是狼,“其形如狗,其舌有刺,其贪暴也胜于虎”。白先生不然。按照白先生的看法,狼有两种,一种如太守所言,为自然界之狼;另一种则是人中之狼,即所谓“貌不狼而心狼者”,这种人中之狼才是对人类的最大灾难,其害远胜于山中之狼。因而白先生才毅然以捕人中之狼作为自己的使命,并且言行一致,将郡中大大小小的人中之狼依次一一除去。只是不知白先生离去后是否还会到下一个郡,或下下一个郡,去接着进行除狼工作,为民造福。
呜呼,又是山中之狼,又是人中之狼,人与狼,怕是没有多大区别了。“良”从“犬”则为狼,狼去“犬”则为“良”,人类中的败类,如太守属下的那些搜刮民脂民膏的官吏们,身上带着兽性,与自然界中的真狼野狼一般无二;而像白先生这样的狼,能够去兽性通人性,身上就会焕发出大写的“人”的光芒,在某些方面甚至能对人类作出较大的贡献。可惜,因为人类出于自尊,白先生作为一个优秀的捕狼专家,只要还是一条狼,就永远不可能为人类社会所接纳。
(欧阳云飞)
注 释
[1].铗:剑。
[2].分:轻重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