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像生痈
《湖海新闻夷坚续志》
建宁府建阳[1] 县宝山,乃南岳忠靖王行宫[2] ,香火甚盛。士大夫祈灵乞梦,殆无虚日。后宫装塑宫娥,匠者未得貌,偶邵郡[3] 一富妇来庙献香,匠即以塑之,妇不之知。
妇后偶患脑疮,百药不验。偶一医者曰:“宝山有一宫娥,状貌宛如判阃[4] ,今为雨漏,湿像之首,不曾修整。”富家异其言,急遣人往视,果然。即命匠者修整,其疮即愈。
【赏析】
农耕社会中国人囿于见识,好模仿,好假借、移植。因而,在与神庙泥塑造像时,通常就以生人做模特儿,于是天人感应,合而为一的了。
这种假借于生人为载体的宗教神像构建,有两种独特的模式。一是把自己的脸庞,有意识地移植于造像面容,诸如我们今天仍能见到的山西大同云冈石窟那些百尺见高的巨佛,不少就是北魏鲜卑族诸代皇帝。据说四川广元有座千年神庙,那是遵武则天诏书开建的,供奉的主体石像,就是仿制大周则天皇帝脸容的。此类之事,古已有之,于后为烈。前几年,读过一本旧笔记,说是清末某县重建城隍庙,在为后殿城隍娘娘的丫鬟、老妈子造像时,当地的官府太太、小姐们就向工匠行贿,恳求仿照她们的脸庞为模型。虽然百年之后由贵女人降为仆妇,也在所不惜,终究因服侍城隍娘娘,登上了神仙世界。看来,这种习俗还是够见红的。二是有若本篇的叙述,工匠造像,未有模型,由此凭自己意愿,以日常所见所闻而造像者。这在过去的世俗社会中是很多的。有一种说法,说中国神庙里的大大小小诸神,除主神和有姓氏有事迹传说的神,已经打上了固定的脸谱印记外,多数的侍役之小神,颇含蕴有工匠们的仿作,此中未必多有生人模式,但矫揉造作、东拼西凑,却是有的,所以常见的神像,不论是出自何朝何代,都是一律以舞台戏服戏冠等道具为准。这些泥塑木雕的造像,就是这样登上了神坛,供凡夫俗子顶礼膜拜,分享一碗冷猪头肉的。
这两种模式的神像,虽然出世入俗时略有所异,但都是人所树立起来的。费尔巴哈说,如果牛有创造意识,那么它所创造的上帝,也必然是头牛形的上帝。可是人是根据自己模样创造了神,他们还根据自己意向和理念塑造各式各样的神,大神小神、凶神善神,有散布细菌的瘟神,兴波作浪的水神,也有繁殖生育的主管者送子娘娘,和让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的月下老人。因此,人神从来是灵犀相通的。
人能创造神,也能破坏神。君不见南北朝时佛寺成风,棋布中华神州,可是未经半个世纪,洛阳万家寺院破败凋零;而“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至今仅见自诗画,任凭后人怀念。千百年间,中国神庙时起时落,起起落落,很难能香火不绝的。这代造神者消失了,为他所捧上神坛的造像也就随之而门庭冷落、朝拜稀罕。富妇患脑疮,“百医不验”,其因果说是宫娥造像的头部为雨润湿受残故。看起来像煞是神人感应,其实稍加认真思索,这不是神感应人,而是神在求助于人,乞怜于人。神像淋雨,即使它最有性灵,也毫无办法,还得要富妇家出钱资,“命匠者修整”。所以归根结底,仍是人在支配神,主宰神的荣哀兴衰。这正证明了人的威力。
我想,这大概是本篇底蕴所在吧!
(盛巽昌)
注 释
[1].建阳:今福建建阳,宋时隶建宁府,府治在建安(今福建建瓯)。
[2].南岳忠靖王行宫:南岳,为道教五岳之一的衡山;忠靖王行宫,即俗称“南岳大帝”出行时居住的宫殿。
[3].邵郡:今福建邵武。
[4].判阃:内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