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湖女子
[宋]洪 迈
乾道[1] 中,江西某官人赴调[2] 都下,因游西湖。独行疲倦,小憩道旁民家。望双鬟[3] 女子在内,明艳动人,寓目不少置。女亦流眄寄情,士眷眷若失。自是时时一往,女必出相接,笑语绸缪。挑以微词,殊无羞拒意,然冀顷刻之欢不可得。
既注官,言归,往告别。女乘间私语曰:“自与君相识,彼此倾心。将从君西,度父母必不许;奔而聘志,又我不忍为,使人晓夕劳于寤寐,如之何则可?”士求之于父母,啖以重币,果峻却焉。到家之后,不复相闻知。
又五年,再赴调。亟寻旧游,茫无所睹矣。怅然空还,忽遇之于半途,虽年貌加长,而容态益媚秀,即呼揖问讯。女曰:“隔阔滋久,君已忘之耶?”士喜甚,扣其徙舍之由。女曰:“我久适人,所居在城中某巷。吾夫坐库务事,暂系府狱,故出而祈援,不自意值故人。能过我啜茶否?”士欣然并行。二里许,过士旅馆,指示之。女约就彼从容,遂与之狎。士馆僻在一处,无他客同邸。女曰:“此自可栖泊,无庸至吾家。”乃携手入其室,留半岁,女不复顾家。亦间出外,略无分毫求索。士亦不忆其有夫,未尝问。
将还,议挟以偕逝。始敛衽颦蹙曰:“自向来君去后,不能胜忆念之苦,恹恹感疾,甫期年而亡。今之此身,盖非人也。以宿生缘契,幽魂相从。欢期有尽,终天无再合之欢,无由可陪后乘。虑见疑讶,故详言之。但阴气侵君已深,势当暴泻,惟宜服平胃散,以补安精神。”士闻语,惊惋良久,乃云:“我曾看《夷坚志》,见孙九鼎遇鬼[4] ,亦服此药。吾思之,药味皆平平,何得功效如是?”女曰:“其中用苍术去邪气,上品也。第如吾言。”既而泣下。是夜同寝如常,将旦,恸哭而别。暴下,服药,一切用其戒。后每为人说,尚凄怅不已。
予族侄圭子锡知其事。
——《夷坚志》
【赏析】
这个故事中士人与西湖女子的邂逅相识,同流传人口的崔护谒浆传说,属同一体局。崔护《游城南》诗:“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表现了生活中美好事物可望而不可即,或可即而不可留的常则,是一种普遍而令人惆怅的人生感受。为此人们情有不甘,孟棨《本事诗》就附会出一段崔护复见“人面”,并将桃花女子从死神身边唤回而缔结良缘的曲折情节。可见志怪传说中种种无视生死幽明界限的男女恋爱,实为古人逾越人生缺陷和现实悲剧的一条幻想的捷径。然而逾越不等于游离,到头来终究不能随心所欲地摆脱生活客观实际的制约,于是便出现了本篇“欢期有尽”的仍在情理之中的结局。
文中的西湖女子,形象要比崔护故事的女主人公丰满得多,因为她更主动。“流眄寄情”、“笑语绸缪”、“殊无羞拒意”,而又在未婚时守身如玉,显示了对爱情理想的珍护。京城女子鲜有远嫁外乡的情形,“父母必不许”,恐怕是古今皆然。而她在父母择下城中管库(库务在当时属于肥缺)的夫家后,依然情有独钟,“不能胜忆念之苦”,以至献出了生命。尤其是她死后犹执着追求,在不得不永诀时还念念不忘向情人传授善后的药方,更使人感动至深。明人《二刻拍案惊奇·赠芝麻识破假形 撷草药巧谐真偶》将这一故事取作入话,评论道:“情之所钟,虽已为鬼,犹然眷恋如此;况别后之病,又能留方服药医好:真多情之鬼也。”可见是人同此心。
故事中的士人自言“曾看《夷坚志》”,这是因为《夷坚志》全是陆续成集印行的,《孙九鼎》载于甲志,成书于绍兴年间(1131—1163);本篇则见于支甲志,刊行于绍熙五年(1194),其间已相隔了几十年。所以这并不是洪迈的故作狡狯,甚至也不是提供素材的族侄洪圭的逢迎之辞,它当从一个侧面反映了《夷坚志》各集问世后的广泛热烈的社会影响。唐李复言《续玄怪录》载钱方义遇一鬼,对方告诫他:“登以阴气侵阳,贵人虽福力正强,不成疾病,亦当有少不安。宜急服生犀角、生玳瑁,麝香塞鼻,则无苦矣。”与《孙九鼎》及本篇所开的药方不同。而明代《本草纲目》、清人《广群芳谱》都郑重其事地引述本篇作为苍术功效的佐证,这就又从一个侧面显示了作品的艺术魅力。可见志怪小说也自有其“轰动效应”,也能作为信息媒体。
(穆 俦)
注 释
[1].乾道:南宋孝宗年号(1165—1173)。
[2].赴调:赴京城注册履历,听候诠补或迁调官职。
[3].双鬟:未嫁少女的发式。
[4].孙九鼎遇鬼:《夷坚志·孙九鼎》载:南宋太学生孙九鼎入金为秘书太监,政和年间七夕出访乡人,途遇姐夫张兟鬼魂,阴气入体而暴泻。服平胃散后始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