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 宣 平

［唐］沈 汾

许宣平，新安歙[1] 人也。唐睿宗景云[2] 中，隐于城阳山南坞，结庵以居。不知其服饵，但见不食，颜色若四十许人，行如奔马。时或负薪以卖，担常挂一花瓠及曲竹杖，每醉，腾腾拄之以归，独吟曰：“负薪朝出卖，沽酒日西归。路人莫问归何处，穿入白云行翠微。”尔来三十余年，或拯人悬危，或救人疾苦。城市人多访之，不见，但览庵壁题诗云：“隐居三十载，石室南山巅。静夜玩明月，明朝饮碧泉。樵人歌垅上，谷鸟戏岩前。乐矣不知老，都忘甲子年。”好事者多咏其诗。有时行长安，于驿路洛阳同华[3] 间传舍，是处题之。

天宝中，李白自翰林出东游。经传舍，览诗吟之，嗟叹曰：“此仙诗也！”乃诘之于人，得宣平之实。白于是游及新安，涉溪登山，累访之不得，乃题其庵壁曰：“我吟传舍诗，来访真人居。烟岭迷高迹，云林隔太虚。窥庭但萧索，倚柱空躇蹰。应化辽天鹤，归当千岁余。”是冬，野火燎其庵，莫知宣平踪迹。

百余年后，咸通七年[4] ，郡人许明奴家有妪，常逐伴入山采樵。独于南山中，见一人坐石上，方食桃，甚大。问妪曰：“汝许明奴家人也？我明奴之祖宣平。”妪言：“常闻已得仙矣。”曰：“汝归，为我语明奴，言我在此山中。与汝一桃食之，不可将出。山虎狼甚多，山神惜此桃。”妪乃食桃，甚美，顷之而尽。宣平遣妪随樵人归家言之，明奴之族甚异之，传闻于郡人。

其后妪却食，日渐童颜，轻健愈常。中和[5] 年已后，兵荒相继，居人不安，明奴徙家避难。妪入山不归。今人采樵，或有见其妪，身衣藤叶，行疾如飞。逐之，升林木而去。

——《续仙传》

【赏析】

许宣平是神仙，在后世颇有知名度，这正是受沈汾《续仙传》中这篇传记的影响。然而传中明明说他“隐于城阳山南坞”，可见他实在是一位隐士。他的异迹，不过是“但见不食，颜色若四十许人，行如奔马”，以及留下数首“仙诗”而已。百余年后他再次亮相，但那是老妪“归家言之”的独家新闻。从行文来看，这位老妪事实上成了后半部的主角，很像是两段独立故事的缀合。

唐睿宗的登基，是在武氏余党毒杀中宗，随即李氏势力又政变废黜少帝之后。宫廷激烈的内部争斗虽未至引起天下大乱，然而当年“贞观治世”的升平气象却已荡然无存。许宣平选在这个时候隐居深山，无论是否出于审时度势，总之是对带着缺陷的现实的躲避。“乐矣不知老，都忘甲子年”，那么对于绝大多数仍处在现实缺陷中的人们来说，他就是事实上的神仙。神仙的境遇固然一向受人歆羡，但中国神仙却从来不是太平盛世的产物。

许宣平是隐士，又不完全像隐士。他要求“路人莫问归何处”，却又踏歌行吟，示人以迹。他拒绝城市中人的来访，而又题诗留庵打哑谜，甚至到千里以外的长安、洛阳、同州、华州，在旅馆墙头上“是处题之”，颇有吊人胃口的味道。“或拯人悬危，或救人疾苦”，也可见出他对世事实未忘情。对这一切我们不必以“游戏人间”、“度世济物”之类来解释，而应视作他由“隐士”进为“神仙”的轨迹。换句话说，中国神仙的肖像画，往往就由这种东鳞西爪的民间传说的痕记拼接而成。后来的观众，还能随时在画上增饰数笔。本篇后半许明奴家老妪与许宣平的邂逅并因此得道，看来就属这样的情形，因为食桃成仙的类似故事不胜枚举。有意思的是文中点出了“中和年已后”的时间，明言老妪是在“兵荒相继”、居人“徙家避难”的情势下“入山不归”的，这就再次证明了“乱世出神仙”的定理。须知“身衣藤叶”、“升林木而去”，其实就是衣不蔽体的野人。这正如香火祠奉的“白毛仙姑”，实为苦大仇深的白毛女。

顺便一说，文中出现的那首李白诗，不见于唐宋元明任何版本的《李太白集》；清代的王琦，也正是从《太平广记》所辑入的本故事中，才为这位大诗人添出一首“佚诗”来的。利用文人墨客的声名，附会延誉，本是志怪小说的常法，而许宣平更是大受其惠。据《太平寰宇记》的记载，北宋时的歙县城阳山上，已建造“许仙宫”，竖起一块招牌，大书“李白题庵壁处”。现代旅游业广开财源，多用此术，看来志怪小说也有创造经济效益之功用。

（穆 俦）

注　释

[1].新安：唐郡名，领歙、休宁等五县。歙：今安徽歙县。

[2].景云：唐睿宗年号（710—711）。

[3].同华：同州（治今陕西大荔）与华州（治今陕西华县）。

[4].咸通七年：公元866年。

[5].中和：唐僖宗年号（881—88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