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钱眼开

［清］宣 鼎

东流[1] 有狂生某，善吟咏，能诙谐。东邻富奴某，拥数巨万资，而生性贪鄙。生与之对门，自署门联云：“他有几贯钱，不思积德，众叛亲离，他本不该认得我；我读数行书，惟知克己，天空海阔，我又何曾看见他。”富奴见之，亦不计较。

一日偶患目，且殆，一僮扶之，宛像瞽者。生趋问且笑，富奴告以所苦，并云将往寻东村某医治。曰：“无须，某最工岐黄术[2] ，汝不知耶？不须远求，汝但市黄连二钱，煮浓汁服之。市冰糖一勺，撮而衔之口，莫遽吞咽。再以青铜钱盖眼之胞睑，偷从钱孔中仰视星月，一夜即瘳[3] 。”富奴如其语，病果已，具金帛往谢，笑而麾之。人问何术，本于何书。笑曰：“公等不知耶，此名嘴甜心苦，见钱眼开耳。”闻者皆捧腹。

是年秋，富家一亭环植花草，其景甚幽，富奴常挈友朋觞聚其中。忽有魅占居之，人有误入者，多发狂而毙。遣奴子往聘巫来逐，生闻之，毛遂[4] 曰：“吾固工医，且善巫，驱鬼怪向有奇术，汝何信章丹、陈珠[5] 之流而藐忽书生？”富奴德其术神，愈信其说，延之往，问所需。曰：“吾所需自携二僮，开尊畅饮。”三更僮欲垂头而睡，魅果出，觇之，乃一大脸如巨箕，突从东壁上现。其白如雪，其眉如帚，其目如斗，嘻笑欢颜，张口吐舌，棱棱之齿如碎石排衙[6] 。生笑云：“好大脸！”呼僮左右提其两耳，袖中出自作窗稿[7] 一本，朗声诵与魅听。魅遽愁苦摇首，似不愿闻。命两僮坚执之，毋使逸。诵声大作，愈诵愈高，至极妙处，则又顿挫激昂，淋漓尽致。魅紧闭双目，吁气不休。生怒，手批其颊，橐橐然，如败鼓之皮。批至十余下，大脸忽杳。丁当一声，乃一枚小钱堕地耳。持示主人，主人云：“有是哉！曩遵先生妙法治贱恙，不忍用大钱，取兹藐小之榆筴[8] 以代刀圭[9] ，误堕亭中，摸索终夜不可得，讵知是物为祟哉？”闻者又捧腹不置。然由是魅竟绝。富奴每于月夜张灯与友朋饮其中，必笑云：“吾不忘狂生德。”

噫嘻，奇哉！狂生两侮富奴，皆利于彼而无损于彼。人亦何乐乎以狂傲凌人损己盛德？狂生侮富奴，正富奴容狂生耳。青青子衿[10] ，当以之为戒。

——《夜雨秋灯录》

【赏析】

“见钱眼开”乃一句成语，讽刺贪财者一见到钱眼睛就发亮，魂灵就出窍。东流狂生为富奴治眼疾巧用此方，狠狠地把富奴捉弄了一番，不意歪打正着，真的治好了他的眼病，这真是奇事。不管你骂他“众叛亲离”也好，讽刺他“嘴甜心苦”也好，他的毛病总是治好了。怎么治好的？就是“见钱眼开”。

看来要治治这个富奴，治治这个吝啬鬼，光骂、光讽刺不行，得有个善法。东流狂生悟出了个新法子，就是对为魅害人的吝啬鬼大诵其“窗稿”。请看文中狂生制魅那段描写，即可见诵窗稿是多么威力无穷。窗稿一诵，硬是叫吝啬鬼缴了械，现出了原形。就中的奥妙何在呢？可以这样理解：窗稿是那时读书人的习作，当然多是宣讲仁义道德的，而吝啬鬼恰恰是缺德的；能写窗稿的人自然文化素养较高，文明程度较高，而吝啬鬼在本质上是愚昧的，低能的；“腹有诗书气自华”，其精神世界来得充足，而吝啬鬼给人的印象总是卑琐的、龌龊的。狂生正是以读书人精神文化的优势压倒了那种变形人，这是文明的胜利，道德的胜利，健全人格的胜利。如果能作这样的理解，这段“不怕鬼的故事”倒真有些不同一般。

这段狂生制鬼的描写也真绘形绘色。你看鬼多么怕听狂生朗诵窗稿：先是“愁苦摇首”，那样的不愿听；后来又想逃逸了事，简直是老鼠怕猫；再后来是“紧闭双目，吁气不休”，痛苦至极；最后是泄了气，听凭发落。而狂生呢，抓住吝啬鬼的致命弱点，猛打猛攻。先捉其两耳，叫它洗耳恭听，再“坚执之”，“诵声大作”。越不想听越要听，越是害怕声越高，“至极妙处则又顿挫激昂，淋漓尽致”，这既是对吝啬鬼的步步紧逼，也是自己精神力量的高扬，不难想见此时他情绪的亢奋、快乐。最后摧毁了吝啬鬼的精神防线，批出了那狰狞面孔下那个“小钱”来。狂生在精神上是胜利了，作为富奴精神化身的那个鬼魅到底是被制服了。

（汤华泉）

注　释

[1].东流：县名，今并入安徽东至。

[2].岐黄术：即医术。

[3].瘳（chōu）：病愈。

[4].毛遂：谓毛遂自荐。

[5].章丹、陈珠：指女巫。

[6].排衙：僚属分列两旁参见官长。

[7].窗稿：习作，文稿。

[8].榆筴：榆树的果实，其形似钱，故常作钱的代称。

[9].刀圭：本为取药的器具，可借指药物。按此指狂生用以治疗眼疾的青铜钱，即“大钱”。

[10].青青子衿：本指穿青衣的书生，此泛指读书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