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官话[1] 鬼

［清］袁 枚

河东运使吴云从，作刑部郎中。公馆外偶有社会[2] ，家人妇抱小公子出看，溺尿路旁。公子忽哭不止，家人抱归，不知何故。至夜，公子作北语云：“怎么小孩子这般无礼，溺在我头上？我与你不得开交！”吵闹一夜。吴公怒，次晨作牒[3] 焚与本处城隍，云：“我南方人也，无故小儿撞着说官话鬼，猖獗可恨，托为拿究。”

是夜平定。至第三日晚，公子有病，仍作北语云：“你不过是个官儿罢了，竟这样糟蹋我们的老四，咱们兄弟今日来替他报仇，要些烧酒喝喝。”夫人不得已，曰：“与你喝，不要闹。”于是一鬼喝毕，一鬼又要喝，兼讨前门[4] 外杨家血贯肠做下酒物，呶呶之声，又复达旦。吴公上前批其颊，骂曰：“狗奴强转舌根，学说官话，再说便打！”然打者自打，说者自说。吴又牒城隍，云：“说官话鬼又来了，求神惩治。”是夕宅中闻鞭挞声，鬼云：“你不要打，咱们去就是了。”公子病随愈。

——《子不语》

【赏析】

志怪中的鬼故事并不都是以造成恐怖刺激的效果为其美学目的的，其中有许多带有滑稽诙谐，富有喜剧性。《说官话鬼》虽然其中吴家小公子被鬼魂附体吵闹不安，还挨了父亲的嘴巴，令人生同情之心，但痛苦毕竟不算很大，不至于以悲剧因素破坏喜剧效果。

喜剧效果主要来自那鬼魂说话的语音和腔调。这种语调有浓重的北京方言味儿，如“你不过是个官儿罢了”这种儿化音，还有一口一个“咱们”，更是北京话的特点，是任何外地人极容易敏感到而又觉得有点可笑的，所以袁枚在这里把它们突出出来，读者一读，便似北京音响在耳边，于是也莞尔而笑了。其次这官话鬼的话虽不多，却是声口毕现的。一听便觉得这是北京下层那种无赖泼皮哥儿们的腔调：“你不过是个官儿罢了，竟这样糟蹋我们的老四，咱们兄弟今日来替他报仇，要些烧酒喝喝。”于是要酒喝要菜吃地胡闹。但也不过是胡闹而已，最后挨了城隍的打，便也黔驴技穷，无奈而还是打着官腔：“你不要打，咱们去就是了。”尽管这些鬼没现原形，他们那副无赖相，通过语言活灵活现地刻画了出来。这里作者还特地让他们点了“前门外杨家血贯肠”这种平民化的风味小吃，使这帮游民的北京乡土味儿更加十足。再次，作者以正统的文言书面语讲故事，将官话鬼纯粹的口头语夹在中间，这种风格的差异更加造成了口语摹仿的滑稽，使全文更富诙谐意味。

袁枚是杭州人，当然是一副南蛮鴰舌的腔调。他应会试去过北京，想必对北京语音那种特殊风味是印象很深的。他也许接触过北京游民阶层，否则是绝对刻画不出他们那毕肖的声口的。要说这是从南方民间搜集来的故事，则不十分可能。在诙谐之中不无嘲讽意味，然方音差异有什么可以嘲弄的呢？恐怕与这样的背景不无关系：清制，举人、生员、贡、监、童生不会官话的，不准送试。（参阅俞正燮《癸巳存稿九·官话》）那时对官话的要求好像比现在推广普通话还要严格，不过那是科举制度的一部分。袁枚是怀着对刻板的科举制的反感才写这篇笑话的。

我们从吴公批公子之颊时骂的“狗奴强转舌根，学说官话，再说便打”这段话，似乎又可以作这样的推测：一些南方人在北京作官，他们的子弟或者便受了北京方音的同化，说起官话来比老子还好，而南方人尤其是吴语区的人是以自己的语言四声俱全为骄傲，而鄙薄那没有入声的北方话的，自己在官场上无可奈何说官话，本来就没好气，看见自己的儿子打官腔，就更加气不打一处来。而且儿子说不定还交了不三不四的朋友，语言中更有一副油腔滑调，于是父亲就不免怒而批其颊了。袁枚是否正是见过这样的场面才编出这“官话鬼”的故事呢？也并不是没有可能。

（姚品文）

注　释

[1].官话：指以北京话为基础的标准话，因在官场上通用，故称。

[2].社会：古时社日（如春社、秋社，均为祭祀社神之日）举行的赛会，后泛指各种节日举行的演艺集会。

[3].牒（dié）：讼辞。这里指吴公所写向城隍告小鬼状的状纸。

[4].前门：在北京城天安门东南。前门外市肆旧以小吃著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