豕 舞

［清］李庆辰

邑双忠庙，有穿心阁临街，其下可通往来。

陈某者，夜醉归。远见阁上灯烛辉煌，即近，则仍黑暗。知为狐仙，欲观其异，乘醉登阁。既上，寂无一物，顿悔欲下。忽楼门中灯光射入，乃屏息伏暗陬[1] 。

俄有俊仆十余人，挑莲炬入，展席设座，肴酒纷陈。主人导十余客，揖座欢饮，谓仆曰：“招朱家僮来作剧。”

一仆应诺下楼，引二狡童，婉媚皆如好女，袱出朱袍、乌纱二，装饰颇雅，至座前。旁二客吹笙鼓簧，童舞蹈应节。有客善琵琶者，令朱歌而愿和之。二童若不解。又一客笑曰：“如此蠢物，纵勉强能舞，何能歌也？”主人惭，以拳击二童。嗥然长号而仆，化为二豕，冠落地上，硕腹彭彭，犹着朱袍。陈视之不觉失笑，一响，则人物俱杳。

细视，东方既白，身踆栏外瓦上，木檐咋咋作响欲折，转侧即堕。狂叫，僧至，缘梯而下。尝谓人曰：“虽惊怖欲死，然狐之作剧，亦可观也。”

醉茶子曰：携妓偕优，狂饮拇战[2] ，当局者乐此不疲，而旁观者早见哂矣。况客之雅谑，犹不如狐妓之貌，艺更不如猪哉？洵可笑也。

——《醉茶志怪》

【赏析】

灯红酒绿，征歌逐舞，欢饮达旦，这是封建社会中那些膏粱子弟糜烂生活的真实写照。本篇从一个醉人的特殊视角，展示了一幅群魔乱舞的人兽异化的荒诞图景。从而以曲折的手法、冷隽的文笔，辛辣地讽刺了这些饱食终日、无所事事的纨绔子弟。

“异化”与“变形”是西方现代派文学中屡见不鲜的艺术表现手法。如荒诞派剧作家尤涅斯库的《犀牛》，把一些令人难以置信、无法圆满解释的事件安置在平淡无奇的日常生活的环境中，让荒谬悖理与合情入理、梦幻虚诞与现实存在这两类对立的因素融合在一个统一的整体之中，从而展现出一幅神秘的、魔幻的、梦魇般的、非现实的却又似乎在现实生活中随处可见的画面。

本篇中花天酒地、迷恋于声色之乐的公子哥儿们，在封建社会中可谓司空见惯；但是，狐能作剧，猪能献舞，这一切在现实生活中却又是荒诞不经的。作者巧妙地通过一个醉人的谵语，把现实与荒诞、合情与悖理有机地绾合在一起。故事一开始，作者就交代：“陈某者，夜醉归”，点明他是在喝醉酒的情况下，在夜晚返家的途中见到“阁上灯烛辉煌”，才“乘醉登阁”的。这以后所发生的一切，自然都是陈某在醉眼惺忪的情况之下看到的，这就使整个故事情节的展开，被涂抹上了一层梦幻和虚诞的浓厚色彩。

作者正是以这种“异化”的手法，揭示了封建社会中的贵胄子弟在人格和精神上的堕落。他们精神生活空虚，物质生活上却纵情享受，依靠父辈掠夺搜括聚敛的财富，从小过着骄奢淫逸的糜烂生活，不求上进，智力在逐渐退化，最终必将堕落成为酒囊饭袋，甚至“异化”为蠢不可及的猪。虽然外表上穿戴着“朱袍乌纱”，而实际上却“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和低级的动物几乎没有什么不同。

在西方荒诞派剧作家尤涅斯库的剧本《犀牛》中，人异化为犀牛；在李庆辰的笔下，人异化为猪。把两者平行地参互比较，不难发现，他们在谴责社会风气腐化堕落、人格沦丧方面实有异曲同工之妙。

（储有明）

注　释

[1].陬（zōu）：角落。

[2].拇战：猜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