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壁雅鬼
［清］三一溪渔人
黄冈[1] 欧阳生，有睡癖，借榻于赤壁[2] 之二赋堂。一夕闻东坡亭上，笑语之声不绝。出堂窥之，一耸肩叟，庞眉[3] 皓齿，倚栏作推敲状。一脱帽客，前颠后仰，唱“万事不如杯在手”之句。趋前相见，各不相识。通问毕，知耸肩者为府学[4] 司马生，自言有诗癖。脱帽者为靳水谢生，自言有酒癖。生亦以所癖告。司马曰：“余三人虽萍水交，应各抒所嗜，以永今宵。某不敏，敢抛砖为引。”抱膝吟曰：“秋风起，逸兴飘，身已化，习未消。扶吟杖，泛诗瓢，须慢撚，头轻摇。思乙乙，著超超，嗤鹤膝[5] ，忌蜂腰[6] ，贤四十[7] ，曲六幺[8] 。拟乐府，续歌谣。怀远道，别朋僚。花树下，月明宵。灞桥雪，海门潮，局格老，风味饶。茶多饮，酒频浇。废寝食，忘暮朝。生唧唧[9] ，死喓喓[10] 。泉台[11] 影，痠如魈。”生曰：“诗则佳矣，奈何作鬼语？”谢曰：“鬼而雅，何与人而俗？”满引一斗，拍手高唱：“秋风起，酒旗飘，肠正渴，客见招。三升榼[12] ，五石瓢。风雨夕，花柳朝，初筵什，歜酌谣。杯吞海，颊生潮。舞傞傞，乐陶陶，捉水月，吹洞箫。乾坤大，岁月遥，太白楼，杜叟桥。谁荷锸[13] ，此连镳。秋城破，垒块浇。生阮籍，死王乔[14] ，倾三卯，凌九霄。形骸放，贫贱骄。九泉下，伴诗妖。”吟未竟，生已蒙眬睡去。谢勃然曰：“诗酒之场，岂容措大[15] 鼾睡？刻烛于此，如诗不成，罚依金谷[16] 。”生曰：“顷实眼倦，愿俟异日。”客固强之，因拔笔书曰：“秋风起，睡味饶，抛身世，屏尘嚣。微醺后，可怜宵。雨淅沥，风飘萧，温纸帐，絓翠翘，高支榻，净泥寮。心旌偃，智灯消。游广漠，陟岩峣。罗浮[17] 近，华山遥。甜且黑，暮而朝。卢生枕[18] ，尹母绡。袁安[19] 雪，郑人蕉，蝶栩栩，蚁寥寥。松间鹤，限上猫。生诸葛，死僬侥[20] 。日三丈，未伸腰。”司马曰：“先睡心，后睡眼，真得睡中之昧矣。”谢曰：“今夜乐甚，恨不与琴操偕来，渠故癖于色者。若使操觚[21] ，定多丽句。”生方欲致词，讵鸡声喔喔，二客已杳。
赏音子曰：结习未消，死犹技痒，良可悲矣。琴操之说，令人神往，妙在曲终不见，江上峰青。
——《啖影集》
【赏析】
本篇故事名为“赤壁雅鬼”，其实更确切的题目应该是“赤壁酸鬼”。不是吗，这偶然相聚于赤壁之夜的两鬼一人，都自命清雅不凡，似乎满腹经纶，出言作诗，动辄引经据典，旁征博引，上追天文，下穷地理，名人名言，或者非名人的非名言，无不搜罗殆尽，又曲尽其意地将其穿插进自己的诗中，好像无此便不足以显示其“雅”、显示其渊博的学问一样。不过事实恰恰相反，府学司马生和靳水谢生所吟之诗，不过自鸣得意而已，撇开其平白无聊的内容不说，单是以其遣词造句而言，就足以败人兴味，令人不忍卒读。这三首诗，浅显处如口语，如乡间农人之歌谣，艰深处却又晦涩异常、佶屈聱牙。这两鬼一人像是比赛怪思鬼才似的，一个接一个地大量借用那些并不常见的典故，或者多次引用他人诗文中的断句只字，意欲使人费解而陡生敬意。殊不知，诗写至此，难则难矣，雅却并未见得，倒是其中泛出的陈陈酸意，着实让人领教了一番。人酸，诗亦酸，观此赤壁“雅”鬼“雅”人之所为，既使人可笑，又使人可怜，复使人可悲。
“雅”和“酸”，两种风格品性相差远矣。学富五车、胸有成竹者，其为人为文自有雅意；而腹中无点墨，却又偏偏喜欢故弄玄虚、混充风雅者，往往只能被一言以蔽之曰：“酸！”
作者在作品中，不仅通过这两鬼一人所作之诗，极言其酸意，而且以简约的三言两语，惟妙惟肖地写出了其酸相。譬如那耸肩叟司马生，不去学习贾岛炼词造句的真功夫，却在动作形式上摇头晃脑地模仿推敲之状，实在与“东施效颦”如出一辙；还有那脱帽客谢生，喜欢在他人面前卖弄，又是前颠后仰，又是将酒满引一斗，拍手高唱“万事不如杯在手”，处处作出酒兴大发之豪放状，让人忍俊不禁。
由此可以想到中国知识分子的精神与风格。中国历史上的知识分子，只要是真有才学的，大抵可分为两种，一种属于正统和严肃的，他们奉行的是“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的处世哲学，无论处于何种境地，或从政，或为文，都力求能名垂青史，为后人传诵；另一种便如“竹林七贤”这样的文人，他们才高八斗，诗情横溢，可谓人中之杰，但又恃才傲物，无意于世俗的功名利禄。他们放浪形骸，不拘一格，在纵情山林、诗酒为伴中，体现自己某种独特的人格价值。应该说，这两种人的身上基本上涵盖了中国知识分子的主体精神。但是，不能否认，此外还存在着一些如欧阳生、司马生、谢生这样的人，他们没有出众的学问知识，缺乏充沛的激情才华，但他们也喜好吟诗作文、附弄风雅，为弥补浅显，便故作艰深，以语句生涩、出典冷僻相标榜，并乐此不疲，几于病态，甚至生前无成大器，死后依旧不改其酸，正如赏音子所评说的，“结习未消，死犹技痒，良可悲矣”。民间常说的“酸秀才”，正是对此等人物的嘲笑讽刺。
两鬼一人在各自吟了一通歪诗之后，谢生意犹未尽，说，可惜琴操没来，他可是生个好色之徒，若让他也献诗一首，佳丽的辞藻一定层出不穷。这看似一句表示遗憾的闲话，其实个中颇有几分意思。赤壁之夜，“雅”人与“雅”鬼相聚，“诗”、“酒”、“睡”齐，单单缺了一个“色”字，实在也是美中不足。对于中国古时的文人士大夫来说，要修得上乘境界，琴、棋、书、画，加上酒与色，都是缺一不可的。孔夫子云：“食、色，性也。”外国的弗洛伊德也将色与性当作文学创作的原动力。可见，色对文人是何等重要。只是，在古时文人雅士的眼中，色并不等于淫，好色不为过，荒淫才是罪。所以，理想的境界乃是“好色而不淫也”。试想，多少才子大家、文人骚客，都是因色缘情而发，写下传诵一时的佳词丽句，更何况穷酸如司马生、谢生之辈者，焉能免俗？故而好色的琴操未能到场献技，诚为一大恨事，不独当事者恨，就连局外人赏音子，也不无感叹地表示“琴操之说，令人神往”。但作者的技高一筹之处，正是在于偏偏不写琴操的“丽句”，让人心向往之而终不可得，留下滋味无穷。所以赏音子才在最后很优美地写上“妙在曲终不见，江上峰青”一句了。
（欧阳云飞）
注 释
[1].黄冈：在今湖北东部、长江西岸。
[2].赤壁：在今湖北黄冈市西北江滨。
[3].庞眉：同“尨（máng）眉”，眉发花白，年老的形貌。
[4].府学：明洪武二年（1369）命各府州县皆设立学校，属于府者称府学。
[5].
[6].鹤膝、蜂腰：为古代关于诗歌声律的术语，谓作诗应当避免的八项弊病中的两项。
[7].四十：《四十二章经》的简称，经内文字多用韵。
[8].六幺：唐时琵琶曲名。
[9].唧唧：叹息声，表示赞赏或怜悯。
[10].喓喓（yáo）：虫叫的声音。
[11].泉台：犹言黄泉、地下，指人死后埋葬之处。
[12].榼（kē）：古代盛酒或贮水器具。
[13].荷锸：晋“竹林七贤”之一刘伶，纵酒放达，曾乘鹿车，携一壶酒，使人荷锸相随，说：“死便埋我。”荷锸之说，即出于此。锸，即锹。
[14].王乔：神话人物，能飞，死时卧玉棺自天而降，葬后土自成坟。
[15].措大：旧称贫寒的读书人，含有轻慢意。
[16].金谷：地名，在今河南洛阳西北，西晋石崇曾邀文人欢聚于此，饮酒作乐。
[17].罗浮：山名，在广东增城、博罗、河源等县间，为粤中名山，被道教列为第七洞天。
[18].卢生枕：出自黄粱梦之说，谓卢生得一枕而睡，梦中享尽人间繁华富贵，及醒，主人所蒸黄粱尚未及熟。
[19].袁安：东汉汝南汝阳人，任楚郡太守、河南尹等职，以严明著称。
[20].僬侥：古代传说中的矮人。
[21].操觚：作文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