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 娘
[清]王 韬
郑筿史,汴[1] 人,僦屋维扬为寓公,其居近小金山。后购冶春园[2] 遗址,葺而新之,楼台亭榭,颇有可观;又复垒石为山,引泉作池,池流曲折,驾以飞桥,东西回廊周绕,随地势高下为参差;最奇者为芍药圃,圃前有门,扁曰:“尘飞不到”,字势飞舞有逸趣,吕仙[3] 降乩[4] 笔也。一入门内,便见高峰插天;循径而上,路殊纡徐;既登绝顶,有亭翼然,倚栏纵眺,全园尽在目中。既达平地,则弥望皆芍药也,雕栏石磴,环护倍至,中间所植为金带围,尤称名种。相距数十武,有楼五楹,极轩爽。楼上藏书数万卷,缃帙缥函[5] ,什袭珍庋[6] ,多人间未见本。楼左偏葡萄作架,薜荔为墙,槐榆千章,芭蕉百本。觅路而入,绿荫森沈,精庐三楹,为闲时憩息所,盛夏居之,几忘炎熇。生虽坐拥厚资,而不喜居积[7] ,会计之事,悉委于人,读书之暇,惟知莳花玩石,此外别无所好。纳二妾,一曰绿媚,一曰素修,皆虹桥小家女子,颇识字。生另构二室以处之,月榭云窗,备极幽丽,室外杂植花卉,二室遥隔半里许,通以阁道,如亘长虹于半空。二女有时靓妆炫服,凭朱阑而延伫,见者疑为阆苑神仙,缥缈天外。生分宿二女处,月不过数日,偶有余闲,即课二女以唐宋人诗词。二女志甚相得,序齿以姊妹称,绿媚年十七,素修年十六,花貌玉肌,堪称双绝。素修于书史尤慧警。
一夕,素修方临窗握管书字,忽见窗外人影幢幢,疑为绿媚潜踪而至,因隔窗呼曰:“绿姊何不即入,乃作门外汉?须知窥观非正道也。”旋闻有弹指声,曰:“既欲我入,何又闭门拒客耶?”其音清锐,绝不类绿媚。姑启双扉,女已掩入。灯下视之,意态妍丽,丰韵娉婷,艳发于容,秀入于骨,世间无此绝色女子也,不觉错愕却步。女曰:“姊幸勿惊。妹来伴寂寞耳。请观与卿家绿姊孰胜?”素修曰:“小园与外间隔绝不通,姊何由至?”女曰:“妹久居尊园,姊自不识耳。妹来欲出小诗奉教,幸勿琐琐固诘,以败清兴。”袖中出诗本一束,掷素修前。素修视其签,题曰《紫霞轩吟草》,下署“竹西[8] 谢春芬药娘著”。于是始知女字药娘。开卷七绝一首,句妙欲仙,心甚好之,竟忘其为宵深地僻,从何处来也,亦出所作示之,相与娓娓谈诗,烛屡见跋[9] 。呼婢瀹茗以解渴吻,佐以饼饵,曰:“仓卒未知姊临,不能作咄嗟主人,姊勿怪也。”俄而村鸡唱晓,女乃别去。素修约以明夕来,女曰:“明夕子有心上人至,恐无暇念妹矣。”素修秉烛送之出户,方致声珍重,而女去已远。翌晨红日上帘,素犹未起,梳洗方罢,生适来,见几上诗草,询何人作。答以邻女,并不言其故。生见其词语清新,为易数字,并加评焉。夜果宿素修所,素修讶女若预知者。
越一夕,微雨廉纤[10] ,挑灯独坐。正思女不置,隐隐闻远处有屐齿声,渐近,并闻笑语声,知是女来。启户俟之,见女已立窗外,更偕一人至,并入室中。女无暇寒暄,即坐几旁,捉足脱屐易履,曰:“今日惫甚矣。”素修视同来之女子,长短适中,纤秾合度,云鬟雾鬓,飘然若仙,与女固堪伯仲也。爰询姓字,曰:“姓徐,字玉娘。前居蜀冈[11] ,今处尊园。以势分悬绝,故未敢骤攀清话耳。”素修曰:“既忝姊妹行,犹过作谦语,是见外也。今而后请勿复尔。”因询玉娘曰:“既与药姊同居,当必能诗,如携佳作来,请出以共相欣赏。”玉果出一册于怀袖间,书其眉曰《兰因剩稿》。素读其诗,情致缠绵,远胜己作,更深悦服。
由此二女与素修往来綦密,有时二女令侍婢携酒肴来,热气蒸腾,若新出于釜,异馔醇醪,莫能名状。素修益奇之。思礼不可不答,特出己资,密嘱厨娘为备盛筵,今夕将以宴女客,且戒勿泄于人。适绿媚之雏鬟曰蔬香者,以事至厨下,闻刀砧之声,喧彻于外,鸡豕鱼虾,堆案盈几,问:“今日岂主人生辰耶?抑别有喜庆事也?”有灶下婢与蔬香相稔者,附耳告之曰:“今夕素娘宴客,岂绿娘未见请耶?不然安有所不知也?”蔬香回,面有喜色曰:“我娘今日食指动否?夕间素娘大开东阁,我娘当必预列。”绿媚曰:“此时已晚,尚未遣使来邀,中必有故,我当往探之。”逮夕,从复道持灯往,甫近,已闻笑言喧杂、匕箸觥筹交错之声。从窗隙窥之,明灯朗耀,客座二女子,美丽异常,玉色双辉,珠光四照。思戚串中并无是人,当必有异。敲扉竟入,笑曰:“不速之客一人来。”素修急起相迓曰:“难得阿姊自来。”二女亦殷勤行相见礼,曰:“素知绿娘美,今日见之果然,不觉自惭形秽。”素修遽拍药娘肩曰:“我见犹怜,何况老奴[12] ?”玉娘曰:“我每见素姊,辄自叹弗如,为不乐者竟日。”于是四美合尊,促洗盏更酌,或折花枝以当酒筹,或击鼓传花,或彼此拇战,钏动花飞。药娘量最豪,饮无算爵。更阑始散,绿媚问二女住何处,曰:“距此不远,山后即是蓬庐[13] 耳。”
二女既去,绿媚备询颠末,叹曰:“其来也突兀,其去也杳忽,其言所居也支离。此渺尔培塿,不过土戴石而成者耳,安有庐舍在其间?如有之,何我出入不一见哉?以我揣之,必是灵物幻化,非鬼即狐。”素修怫然曰:“狐鬼而能幻人形,事或有之;至狐鬼而能诗,妹未之闻也。”即出二女诗册与之观。绿媚见药娘诗卷有生笔迹,惊问曰:“岂郎君亦与相见乎?”素修曰:“郎君但见其诗,未睹其人,妹亦不敢直告也。”
是夕,绿媚即与素修同宿。生诣绿媚所,入房寂然。蔬香告以赴素修宴,有女客在故也。生遂独眠达旦,循阁道而回,遥见二女子,一衣红,一衣白,穿林中而出,由石径登山,入林深处,忽不见。生因默识之。逾数日,绿媚、素修俱集书楼下,生偶述二女服色形状,曰:“与阿素作诗友者,是此二女欤?”素曰:“仿佛似之。”生曰:“测其踪迹,殆非人欤?”素修闻言,殊不悦,约生俟其来,入与之言,疑可立决。夜间,二女偕临,词辩锋起。须臾生入,二女欲避去。素固挽留之,曰:“何妨以通家礼见。昔谢道韫施青纱步障与小郎解围[14] ,此姊家故事,宁不能效之耶。”二女遂出见生,玄言奥旨,持论纵横,生不能屈,叹曰:“女相如,洵辩才无碍哉!”药娘曰:“闻君家多藏书,何不令余入而纵观,以扩眼界?”生订以明午。
翌日,二女果至。生导登书楼,玉轴牙签,一一指示。二女叹为大观,药娘曰:“世徒知宝宋版书,视若拱璧,空使触手若新,曷尝细心自校?此真耳食目论之士也,虽多,奚足贵哉!”二女由是与生为谈友,虽日间亦留不去。谈论则并坐,饮食则同席,绝不避嫌。每值花辰月夕,辄置酒宴赏,生居中而四女环侍焉,飞斝传觥,情殊相昵,然皆以礼自持,毫不可狎以私。生愈敬而爱之,曰:“与二姝交,正如对名花,止可餐其秀色耳。”
一日,二女至,容色惨沮。药娘谓素曰:“妹与姊缘尽矣。他日姊如相念,就妹没处掘土三尺余,有琥珀一方,即妹精诚之所结。置之佛前,香花供奉,三十年后,可得往生净土。姊幸勿忘。”玉娘在旁,呜咽弗能成声,曰:“姊死,妹岂忍独生?”素方曲为慰藉,忽窗外黑云如墨,风雨大作,二女倏不见。顷之,雹下中庭,紫芍药蹂躏殆尽。逾月,楼西玉兰一株,亦憔悴死。
——《后聊斋志异》
【赏析】
一个环境清雅幽美的所在,住着一个饱读诗书、风流自赏的书生,某个风清月朗之夕,来了一位美丽的狐仙或花精,于是遂有了种种悲欢苦乐的恋爱故事……这个格套,《聊斋》里已写过许多,王韬自己也写过不少。故事只要编得好,虽机杼相同,读者也不会腻的;然而,读者不腻作者自己倒腻了,思量着怎生走出旧套,翻出新样。于是,在清幽的名园中,书生成了退居其次的陪宾;人与花仙倒是来往的,但人却主要是女性。自然,这里也不会再上演风流故事,而换了一出闺阁姐妹品诗论文、小饮清谈的风雅小剧。
观篇中所形容的郑生新园,真佩服作者的胸中实在是大有丘壑,楼台亭榭,假山泉池,倒也罢了;随地势而高下的回廊、凌池而超的飞桥,也还是小巧而已;芍药圃虽是园中的最奇者,但圃内的最奇者倒也不是吕纯阳的笔墨,盖仙家之事,终属缥缈,最奇的应是圃内的高峰;高峰之奇,倒也不在其高得插天,以及峰腰有纡曲小径,峰顶有亭翼然,峰上举目可一览全园;高峰之奇,最奇在其当门而立,俨然是芍药圃的大屏风。有此大屏风,开门便不会一览无遗,兴味都尽;有此大屏风,便使小小芍药圃,显得不见端底。游园之人,须踱过这大屏风,然后才能观赏到弥望皆是的芍药。同是芍药,开门即见之,与逾峰始见之,气味便自不同,后者尤可令人想见主人爱护芍药、珍视芍药的用心,犹如慈父有掌上明珠,必要藏之深闺,断不欲轻易择配与人一样;相形之下,圃中雕栏石磴的环护芍药,倒反在其次了。
芍药得主人的如是呵护,花仙本是应该深德于主人、倾心于主人的。然而,芍药的清香,与主人数万卷“缃帙缥函”的清香交织在一起,又是在葡萄架、薜荔墙的清荫之下,实在不易、亦不宜酿就浓郁的欢爱恋慕之情。作者深明此理,因此一上来便断绝了爱恋:主人自有两位美姬,恍若神仙中人,已怜爱不过来,自然不会再移情别向了。花仙亦深明此理,因此,她们进得园来,也决不去叩书生之扉,只在同龄姐妹的窗前徘徊。
看哪,她们往来得何其殷勤密切,交接之初,全是同声气、共好尚的姐妹情谊,直令异性的郑生无处插足,她们也全不以郑生为念。先是芍药的仙子——药娘清夜来访两姬之一的素修,剪烛论诗,直至鸡唱。继是药娘的同类玉兰仙子玉娘,也联袂来会,开始仍是共赏佳作,然后便渐至杯酒言欢了。最后,另一位美姬绿媚也不速而至,真个儿达到了“四美具”的境地。她们彼此爱悦、欣赏对方的绝世娇容,彼此交流、叹服对方的清词丽句;她们一起品茗、小酌,一起雅谑、赌酒:闺阁之欢,于此尽矣。局外读者观之,想不能不羡杀。
至于此间主人,开始一直被摒之圈外,只能以改易诗句聊慰万一。后来总算强行闯入圈中,才一对答,便词屈拜服,其智识远不及二仙,无怪二仙原本不把他放在心上。所幸者,还有万卷藏书,可吸引二仙留意,藉此获得往来之机缘。郑生当亦自知在仙子心目中的地位,故虽然见容,饱餐秀色,直至同席宴饮、观花赏月,却终不敢越过雷池,走到“狎以私”这一步。文中云:“生愈敬而爱之……”其实,唯仙子有自爱之心,故能博得郑生之敬也。
但尽管如此,在仙子看来,郑生毕竟还次于两位姐妹一等,所以在大限将至之前,只与姐妹诀别,并殷殷托以后事;至于郑生则无缘在旁,不让他有呜咽持引之类作态的机会。
这故事的环境虽是书生所筑构的,但故事的核心却是女儿国中的悲欢离合、纯洁友情。所以,全篇虽然点缀了一个男性起穿针引线的作用,篇间飘逸的却是超朗出尘的女儿家的清芬,其气息正与紫芍药和玉兰的清香相仿。
(沈维藩)
注 释
[1].汴:今河南开封。
[2].冶春园:在今江苏扬州瘦西湖内。
[3].吕仙:即吕洞宾。
[4].降乩:扶乩,一种求卜吉凶前程的迷信法术。
[5].缃帙缥函:浅黄色的书衣、淡青色的书套。
[6].什袭珍庋:重重包裹,珍藏起来。
[7].居积:囤积。
[8].竹西:扬州桥名,此指扬州。
[9].跋:根。
[10].廉纤:微雨貌。
[11].蜀冈:冈名,在江苏江都。
[12].我见犹怜,何况老奴:东晋桓温以李势女为妾,桓妻欲杀女,见其美,乃出语云云。老奴,指桓温。事见《世说新语》。
[13].蓬庐:茅屋,此谦称,指自己的住所。
[14].谢道韫:东晋才女,其小郎(小叔)王献之与客辩,词将屈,谢用青纱步障自蔽,出与客辩。事见《晋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