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词条 莲贞仙子 王韬
释义

莲贞仙子

[清]王 韬

钱万选,字孟青,济南人。幼喜读书,不问户外事。弱冠,父母俱丧,惟一老仆应门。家故中人资,供饔飧外,尚有所余。生日事诵读,人有以婚事请者,辄却之。济南城北有一寺,曰崇仁古刹也,相传为六朝时所敕建,香火颇盛。红墙绀[1] 宇、楼阁参差中,有亭台池馆之胜。池中植白菡萏[2] 数百本,花时清香彻远近。生固与住持僧相稔,夏日僦居为逭暑[3] 计。生自移居寺中,日则吟诗,夜则弹琴,焚香静坐,俗虑顿消。

一夕,甫欲就枕,忽听窗西所设之琴无故自鸣。初尚抑塞,继则悠扬宛转,颇堪入拍。细聆之,似效己调而未成者。生大为骇异,急欲起而觅之,声顿绝。明日友来,偶话其异。友曰:“此必灵狐之所为也。可收之为琴弟子,彼必有以报子。”于是生至夜阑月上,饭罢茶余,必弹数弄,习以为常。

生偶赴友人宴,返已宵深,酒酣渴甚。觅茗,则壶中已罄;呼僮起瀹,睡声正鼾。忽见倩影亭亭,立于床前,双玉手捧一白磁瓯以进。啜之,则茗也。啜苦咽甘,香沁肺腑。醉中不辨为谁,昏然睡去。及醒,则已红日三竿,亦不复忆前事。生作诗词,多系草稿,未及缮写,偶置案头,翌日视之,则已钞清本,铁画银钩,字迹娟秀。生不辨为何人手笔,得之狂喜。时荷花盛开,生方坐池上,凭栏纳凉,见远处莲盖忽动,有小娃自万花丛中荡桨而至,手持一书投生。生阅之,上云:“绛帷女弟子莲贞奉书:敬屈文旆辱临,借攀清话。荷花深处,柴门临水者,即儿家也。已具樽酒以待,特遣扁舟奉迓。其勿辞。”生讶其初不相识,何得来此。其婢年仅十二龄许,雾縠霞绡,丰姿绰约。询其名,曰:“丽娥。”问其家在何处,则笑指池东曰:“距此不远。”问何人相招,则曰:“君去自知。”生视其舟,仅可容身。自念:“荡桨采莲,亦属韵事。姑践其约,当复不恶。”

舟行约半里许,荷花转盛。复见二艇自花间出,亦并垂髫女子也,皆盼生而笑,曰:“佳客至矣。姑以阿丽邀客久不至,特令侬来促驾耳。”须臾,舟已傍岸。岸上杨柳垂丝,芙蓉结蕊,杂花如锦,芳草成茵,别有一世界。三鬟即款双扉,导生径入。生见正室五楹,备极华丽。由回廊曲折以行,另辟一院,绮楼复室[4] ,雾阁云窗,迥非尘境。一女子临窗兀坐,焚香鼓琴。见生至,其声遽止,向生裣衽,自称女弟子。生茫然不知所对。女子娇姿艳质,仪态万方,谓生曰:“儿以裙衩弱品,粉黛微姿,获侍门墙,得亲教泽,斯固三生之深幸,百岁之良缘也。今日惠然肯来,良为欣慰。”即令婢媪设席于水晶帘底,雪藕冰脯,芬流齿颊,肴馔络绎,俱不识何名。女巡环劝饮,倍极殷勤。其酒作绿色,香沁鼻观。女曰:“此即‘碧筒杯’也。饮之辟暑。”生辞以量不能胜。女笑曰:“嘉会甫饮,必当尽醉。”爰命三鬟歌以相侑。丽娥声尤清彻,脆堪裂帛,响可遏云,生尤为击赏,频回顾之,注目不瞬。丽娥歌罢,始觉颊晕红潮,低首拈带。女因指谓生曰:“君如属意,请携之归,以供洒扫役,何如?”生曰:“此何敢望!”宴半,夕阳已匿,月影将升,女命呼夜光来。婢乃于箧中出明珠十二颗,悬于庭际,光辉皎洁,大地洞明,曲处暗陬,纤悉毕现。生抚掌称奇,因谓女曰:“卿殆嫦娥化身,非人间所有也。”女笑不答。酒罢撤席,命以琴进。生正触所好,为之抚缦操弦,竭生平伎俩,特奏一曲。女亟称善,亦效之,音节不爽累黍[5] 。生大加赞赏,曰:“世间岂有此慧心女子哉!”月上更阑,生欲辞去。女请留宿,即唤丽娥往携衾枕,开西阁门而入。斗室精洁,绝无纤尘,湘帘棐几,砚匣笔床,位置楚楚。生于几上见诗一册,署曰《莲子居吟稿》。展阅之,前半皆己平日诗词,后半则莲贞和作也,诗词并吐属清新,不作一凡语。生不禁拍案叫绝,曰:“卿真可为女青莲矣!”女方与生谈诗,丽娥阖扉遽去。生亦倦甚,拥女并入罗帏,不知东方之既白。女晓妆既竟,忽更盛服再拜,向生曰:“妾此身已属君矣,愿侍巾栉,幸毋遐弃!”生曰:“余本未授室,嘉耦是求。今既得卿,良惬素愿。”于是引喻河山,指盟日月,比翼连枝,始终弗渝。女仍命丽娥放櫂送生归。由是花晨月夕,时相往来。

荏苒年余,忽有方外羽士从罗浮[6] 来,下榻僧舍。见生,蹙然曰:“君迩来必有奇遇,此花妖也。若不早绝,恐有性命忧。”生愠然作色,曰:“炼师[7] 世外人,何预人家闺阃事!乌有艳同花月,丽若神仙,而为祸水者哉!即妖,亦当非噬人者。子休矣,毋多谈!”

生过女所,偶话此事,女泫然泣曰:“妾与君殆缘尽矣!此所谓风月窝之情魔,姻缘簿之孽障也!”言讫,欷歔不已。即唤厨娘作咄嗟筵[8] ,“行与郎君为长别矣!”生曰:“余惟不信此言,故以告卿。世之负情人,方且惧死贪生,急求方术矣;余恨不得运慧剑[9] 以斩之!”女乃转悲为喜,曰:“桑中[10] 之行,原非久计;戴月披星,携云握雨,此岂伉俪者所宜?城北王氏别墅,妾将往赁,略加修葺,便可作青庐。”因出箧中黄金百两畀生,曰:“以此摒挡婚事,务极华美,勿使人诮小家举止也。”

生一如女命。择吉迎亲,驺骑烜赫,戚串往贺者如云。三日庙见,得瞻女貌者,无不惊为天仙。女令生招道士来,肃之上坐,女靓妆炫服,出而相见。道士衣服内外皆书符箓,袖中隐持天蓬尺[11] ,见女即戟指作诀,口喃喃念咒,骤出天蓬尺击女。女毫无所畏,捽其尺掷之地。丽娥自内出,举溺器罩其首,粪秽淋漓,下沾襟袖。道士踉跄遁走,见者无不鼓掌大笑,谓:“处置若辈,宜以此法。孰令其丰干饶舌[12] 哉!”

女自结缡后,唱随相得,毫无所异。丽娥渐长,益复苗条,圆姿替月,晕脸生霞,见者不知为青衣中人。女令生纳为小星,置之后房。其二鬟一曰萼仙,一曰蓉香,袅娜轻盈,并皆佳妙,次第选入画屏,备生妾媵。生此时拥艳姬,住名园,日与女饮酒赋诗,虽南面王不易此乐也。

数年间,女生二子,三姬各产一男。生亦登贤书,捷南宫,榜下选授粤东博罗令。挈眷赴任,治民诘盗,除弊剔奸,政治肃然,闾阎无不沾其实惠。三年解任入都,生偕友游罗浮,女亦请从。因与三姬皆易男子妆以往,山中游历几遍,宿黄龙观中。道士香根知生为贵官,接待殷勤,迥逾常数。钟钦光孝廉为观中住持,仰生德政,供奉极丰。观中有一道士,若甚相稔,偶与谈游踪,自言曾客济南,乃恍然知即前度相逢者也。因戏曰:“炼师法术高妙,果能治妖否?”道士夸在济南曾治花妖,口讲手画,极鸣得意。女在旁,不觉咥然一笑。道士继访生仆从,始知生固济南人,惭而逸去。

翌日,生下山,忽于林莽中突出一猛虎,毛色斑斓,狂风陡作,叶簌簌下堕。虎向女扑来。仆从相顾无人色。女从容自若,于口中吐一莲花,从空下坠,正中虎背,虎负痛作人立,皮划然脱去,乃一道士也。女谓道士曰:“汝两次犯我,本应杀却,以奉仙戒赦汝。汝可速去。”道士蒲伏叩首认罪。自此群知女为非常人。

——《后聊斋志异》


【赏析】

世固有貌似而神远、失之毫厘而差之千里者,在诗文,则雄之与横、豪之与粗、巧之与纤、淡之与枯是也,在鬼神,则妖与之仙是也。妖与仙,其貌皆似人,而一害人,一惠人,其神则远矣。

本篇中,济南钱生所僦居之崇仁古寺,白莲既多至数百本,又当长夏之时,清香正盛,然则此间将有花妖耶?抑有花仙耶?读者固当疑之。因读者之疑,作者乃故布疑阵,诱读者步步深入,步步猜疑,不至篇终,不肯解疑。此作者之善于为文、巧于构篇处也。

某夕,钱生闻其琴无故自鸣,且琴调类己所弹,觅之而不见人,此钱生之不得不疑也。质疑于友,友谓是“灵狐”。狐者介于妖与仙,在善恶之间,可以蛊人,可以报人。而钱生不深思之,但求其报,每弹琴思有以招之。若狐是仙狐,读者将为钱生喜;若狐是妖狐,则将为钱生危。

又某夕,钱生醉归索茗,竟有亭亭之倩影,奉香茗于床前而进之。此事钱生虽醉来失记,然往日草稿,尽已钞清,此则历历于目前,明告生曰:我将骎骎然近君矣!若真是仙,则钱生见娟秀之手迹而狂喜,固当也;若竟是妖,则将为之奈何?

池荷开至极盛矣,而莲中亦终有丽娃出矣。小妖乎?仙使乎?读者固当问之,而钱生则不问,一睹小使之丰姿绰约,即欣欣然同载而往,了不以为疑。钱生不疑,而读者之疑兹大矣。

小舟曲曲而进,果然别有世界,其外则芳草杨柳,其内则绮楼雾阁。仙境乎?幻境乎?有丽人焉,仪态万方,款款有情,既自居门墙弟子,又托百年良缘。妖媚乎?仙家乎?筵席之间,果脯酒肴之珍异,非凡间之所睹;小鬟清歌之脆响,非凡间之所闻;夜光明珠之辉洁,非凡间灯烛之可拟。真仙家之固有乎?抑花妖窃之仙界乎?恍惚中不能辨。此间百物愈近于仙,而读者之疑愈深:果是仙也,则钱生之后福无穷矣;果是妖也,则钱生之后患亦无穷矣。

钱生之弦曲,丽人皆能效之,钱生之诗词,丽人皆已和之:丽人之留意于生,固已久矣;丽人之属意于生,亦已深矣。故其宵则携入罗帏,晓则请侍巾栉,已不出读者之意外。唯生既偕鱼水之欢,又誓比翼之盟,则不能不令读者喜忧参半:若从此攀得仙缘,是可喜也;若从此交上魔运,是可忧也。

生与女往来,荏苒年余矣,此间是凡胎渐换以仙骨乎?是精髓渐吸于妖魔乎?有罗浮道士为作一提喝,曰:花妖也,不绝之,当有性命之忧。罗浮山,道家之洞天福地,其道士,当大有识见,读者不能疑其所言皆诬。而生峻拒之,曰:非妖也,即妖亦非害人者。然妖固不能不害人,生之言也,大有识见乎?大谬不然乎?

及女闻道士言,即泣下欲作别。此仙姝不堪冤诬乎?抑妖媚之故作姿态、以退为进乎?读者至此,当茫然矣。而钱生始则慰以软语,终则许以大礼,是乃长固仙缘之美事乎?抑为执迷不悟之昏愦乎?读者至此,当亟盼一见分晓。

婚后三日,道士不至而女自招之,显然有恃无恐。而道士虽跳踣作法,卒不免粪秽满头而遁。读至此,非但当时见者无不鼓掌大笑,读者亦当拊掌大快曰:是仙乎!是仙乎!道士信诬矣,仙姝不我欺也!此心惴惴半日,今乃疑虑顿失矣。于是追思钱生前番之艳遇,复观其婚后贤妻美妾,饮酒赋诗之乐,当不觉羡而欣之矣。

然终有余疑焉:此女若果是仙,何未尝一睹其仙术。此疑不释,或者当云:道士法术未精耳,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亦常事也;若不见仙术胜道术,则终疑是妖术压法术。于是行文至篇末,作者乃冰释前疑:道士所化之斑斓虎终被莲姑以一莲花击破,莲姑且云:“奉仙戒赦汝。”千呼万唤,至此始出一“仙”字。而“仙”字既出,全篇亦戛然作结矣。读者恍然之余,再诵前文,当亦如食雪藕冰脯、仙芬流香矣。

本篇之妙,尽在于此:行文在仙、妖之间,恍恍惚惚;处处仙踪,而夹入友人之“狐”说,道士之“妖”说,令人读来飘飘然在似信非信之间,图之不穷,匕首亦不见。此类谋篇,最可引人入胜。

本篇其他则不足称道。通篇皆用顺笔,未见波澜曲折,虽有道士跳梁,然于钱生则不能使之信,于莲姑则不堪其一击,此仅小小涟漪而已,未足言波澜。其情节则穷措大之美梦:为少年时当有偷期密约,虽不合风教,然颇涉风流,终明媒正娶,一床锦被掩了羞;风流既已,乃为正人,登科入仕,历至高位,子孙延衍,福泽无疆。王韬此时已非穷措大,然其人本亦一穷措大,且其文亦为博穷措大之惊艳羡而已。至于文辞之丽,不读《聊斋》者,固当惊其艳艳;熟读《聊斋》者,则觉此中无处非《聊斋》、毛孔骨节皆《聊斋》。

(沈维藩)

注 释

[1].绀:天青色,一种深青带红的颜色。

[2].菡萏:荷花。

[3].逭暑:避暑。

[4].复室:有套间的房屋。

[5].不爽累黍:不差一点。

[6].罗浮:山名,在广东。

[7].炼师:道士。

[8].咄嗟筵:短时间内办成的筵席。

[9].慧剑:智慧之剑,佛家语。

[10].桑中:指男女幽会。

[11].天蓬尺:擒妖用的戒尺。

[12].丰干饶舌:丰干,唐高僧名,曾被诗僧寒山、拾得笑为饶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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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25/4/27 20:25: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