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 工

［唐］于 逖

唐进士赵颜，于画工处得一软障，图一妇人甚丽。颜谓画工曰：“世无其人也，如何令生，某愿纳为妻。”画工曰：“余神画也，此亦有名曰‘真真’。呼其名百日，昼夜不歇，即必应之。应则以百家彩灰酒灌之，必活。”颜如其言，遂呼之百日，昼夜不止，乃应曰：“诺。”急以百家彩灰酒灌，遂活。下步言笑，饮食如常。曰：“谢君召妾，妾愿事箕帚。终岁，生一儿。儿年两岁。友人曰：“此妖也，必与君为患，余有神剑可斩之。”其夕乃遗颜剑，剑才及颜室，真真乃泣曰：“妾南岳地仙也，无何为人画妾之形，君又呼妾名，既不夺君愿。君今疑妾，妾不可住。”言讫，携其子却上软障，呕出先所饮百家彩灰酒。睹其障，唯添一孩子，皆是画焉。

——《闻奇录》

【赏析】

关于中国绘画的怪诞记载，精彩的不多，画龙点睛，龙即腾空飞去是最著名的，《画工》也甚为离奇，可以比美“画龙点睛”的故事。

画上美人为什么叫“真真”呢？这可不是随意决定的。因为画上美人明明是假的。画工要求赵颜昼夜不止地呼上一百天“真真”，也就是要求赵颜百分之百地把画上美人信以为真，相信如画工所说那样，会使之变成活生生的人。

赵颜完全依照画工的要求这样做了，画上美人果真走了下来，并且和赵颜开始了同居，还生了一个儿子。友人认为是妖怪，劝赵颜用神剑斩之，赵颜居然接受了友人借给他这把神剑，真真察觉到了，于是只得带着所生的儿子离去，仍旧回到了那一幅软幛之上。

赵颜枉为进士，自己一无主张，专听别人摆布、使唤，怪窝囊的，实在不配和那样的绝色美人共同生活。后来终于失去了美人，和美人一起所生的两岁儿子也回到了软幛之上，对赵颜来说，原也活该。

这个故事十分巧妙地反映了美学上的一些理论问题，阐明了文艺心理学上的一些理论问题：当人们看到了艳丽绝伦的美人，往往惊叹她仿佛如图画中人；人们看到了画上美人，往往惊叹她不仅视之可见，似乎也听之有声，触之可及，就像现实生活中有血有肉的一个美女那样富于魅力。的确是如此，艺术作品的美和现实生活中的美，同样能给人以充分的美感，但属于不同的范畴，因此彼此之间并无高下之分。

如何使动态的美反映在静态的图画中？如何以一幅表现舞蹈的图画为素材改编成或“还原”为舞蹈？对于文学艺术工作者来说，是一个永久性的课题，可以从各个方面进行探索，可以有各种不同的表现手法和创作方法。

就《画工》的思想内涵来说，还是比较丰富的。画工既是“神画”，能把“南岳地仙”栩栩如生地画在软幛之上，并且走下软幛，和赵颜共同生活，可见法道非同一般，但又对赵颜友人那把神剑无法抵御，大概“神”的世界也是非常复杂而充满派系矛盾的。再说“地仙”和“天仙”有何区别？“地仙”是不是“妖”？这些问题恐怕也只能不求甚解了。

我十分喜爱《画工》，那结尾则和《画龙点睛》同样精彩。因为点睛之后，龙即飞去，结束得干净利落；而画中美人既为赵颜生了儿子，留在人间，反成了文章中难以交代的累赘，“携其子却上软幛”，既解决了这一累赘，更增强了原来已经够神怪的神怪色彩也。

中国古代，女子取名真真者不在少数，夏伯和《青楼集》中也有赵真真其人，是元代出名的女伶人。那些人取名真真，是否和《画工》一文有些关系，尚难以断言。

汤显祖写《牡丹亭》，剧中杜丽娘留自画像于人间，后来柳梦梅对画唤其名，杜丽娘遂得复活，我怀疑也可能是受到了本篇或同类作品的影响。（蒋星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