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 中 狱

［清］陈嵩泉

金维烈，字有功，东莱[1] 进士。家藏有李营邱[2] 山水一帧，极爱重之。尝作令江南[3] ，悬此画于书室，朝夕赏玩。

一夕午倦，方隐几，忽闻壁上有腾踏声。急视之，则画幅暴大，可五六丈，树木屋宇，悉现真形，道上本无行人，倏来数十人，若营卒状，各乘怒马，自下登山，长可四五寸，马若巨鼠，讙哗驰骋。山垩高处，有四人舁两竹舆，中坐一男一女，迤逦而下。俄而舆马会于山腰，路窄不容并行，彼此争道，马不能退驶，舆不肯回头。骑者怒，鞭马直冲，将两舆挤坠崖下，舆夫亦牵率崩坠。有一夫攀石未踣[4] ，一马践其身，破腹而死。骑者了不为意，大笑而驱，瞬息已远。再视坠崖者，则轿中人皆未伤，三夫有折腿者，有断臂者，有破额者，各放声号哭。于是山上下、山左右所画房舍中，皆有人出。当争道时，金已起立，步近画前，并不觉有壁有画，惟见层峦叠嶂，穷望无极；两边言语，皆历历闻之；且时天阴欲雨，图中则晴光艳阳，人物皆有影。正拟再观下文，适仆人瀹茗[5] 至，回眸一询，了无所见，依然壁上条幅耳。心大诧怪，从此日日伺察，寂无影响。

后数年，行取入都，偶晤九江太守某，话及此事。太守惊曰：“此非吾郡悬案耶？盖浔阳[6] 某村夫妇二人至岳家归，过庐山半，倏搆此祸，一夫被踢死，三夫皆医痊，惟折腿者遂成跛足。军兴之际，营卒过者甚多，乡民不识字，只控马兵，不能确指为谁，故案悬数年，犹未得主名者。”金叩其年月，即观画之日也。述控者情词，一如所见。问其地形势，亦与画境无殊。因笑曰：“若然，则此案须区区[7] 作旁证乃可办也。尔日图中所见，其均服有某军某营亲兵字样，字细如虮，因日光照耀，故能辨悉。”太守书记之，密以告彭蠡[8] 令，专察某营，果得罪者，其案乃定。

友人金鹭波，此君之族也，尝与余曰，第忘询其时代。夫晦暗之狱讼，往往因局外而得情，然未有离奇若此者。此真不可以理想也。

——《骇痴谲谈》

【赏析】

浔阳某村夫妇二人走娘家回来，坐轿到达庐山半腰时，忽然遭到过路马兵的冲撞，坠入山崖。夫妇二人幸未受伤，但坠崖的三名轿夫，却是折腿、断臂、磕破脑袋。未坠崖的那名轿夫更惨，竟被马蹄践踏，破腹而死。肇事者却根本不放在心上，大笑着扬长而去！这样一件人命案子，却因为“军兴之际，营卒过者甚多，乡民不识字，只控马兵，不能确指为谁”的理由，数年不得侦破，成了悬案。明眼人一望而知，那样的理由，不过是敷衍塞责的借口罢了。为民“父母”者尸位素餐，不肯尽心尽责，区区小民，无论死伤，都只有自认晦气。

幸亏有一幅问世800年灵异之画在此案发生的当时便将它显现了出来，也幸亏毕竟还有像金维烈那样身为县令的“目睹者”愿意作旁证，加之主事者惧于“神明”的威力无边，此案才得以了结。这样的结局，当时的读者或许会“拍案惊奇”的，今天给人的感觉却是过于“天方夜谭”了。

本篇叙述的故事，实际上反映了在清朝后期政治腐败、政局动荡的情况下，“军爷”无法无天，官员怠于职守，案发率高而破案率低的社会现象，表达了当时人们希望改变这种局面的合理愿望。但以灵异之物显现案情的手法来表达这种愿望，反映了作者对不合理的社会现实无可奈何，只得寄情于幻想的情绪。自然，它也借此提出了问题：灵异之物显现案情表明“天理昭昭”，那么，谁人昏昏？

就艺术手段而言，《画中狱》有着想象奇特、引人入胜的长处。另外，李营邱惜墨如金式的简练，并不妨碍识画者从中领略山水“真形”，简练不等于枯索。对于从事艺术创作的人们来说，本篇似乎也能给予启迪。

（全岳春）

注　释

[1].东莱：古郡名，治所在今山东掖县。

[2].李营邱：五代、宋初画家李成，人称李营丘。清雍正初有谕旨，为避孔子名讳，除四书等儒家经典外，凡丘字皆加偏旁，所以这里作“李营邱”。李成擅画山水，画法简练，笔势锋利，好用淡墨，有“惜墨如金”之称。

[3].作令江南：在江南某地当知县。令，县令。

[4].踣：仆倒。

[5].瀹茗：烹茶。

[6].浔阳：江名。长江在江西九江北的一段。

[7].区区：自称的谦辞。

[8].彭蠡：指彭蠡戍，今江西都昌西北，为古代军事要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