押秦桧魂
[清]景星杓
严灏亭先生之曾孙晓苍,读书江干一寺,言寺邻一妪,为鬼所凭[1] ,曰:“吾辈冥道押使也,监秦桧魂赴酆都,途经于此,妪何以秽水涴[2] 吾衣?”其家祈请再三,始苏。初问其押秦之故,曰:“桧今后身,为金华一妇,为谋夫犯磔[3] ,今决毕押还也。”又问:“宋距今已久,何以始正罪乎?”曰:“桧贼擅主和议,屠戮忠良,天曹判决磔刑三十六,斩刑三十二,正未已也。”又邻人孙卜存,言三十年前,一少年方婚,礼未毕,亦为押桧鬼所凭,祭而得安。溯考其年,盖方押往金华,托生为妇之时乎?可谓异矣。
——《山斋客谭》
【赏析】
浙江特多流布勘秦桧、剐秦桧一类传说,尤其是杭城附近,更是如此。这是因为,杭城乃南宋京都,南宋灭亡后,人们对祸国奸佞更加怀着切齿之恨,这类传说,不胫而走,充分表达了人们怀念故国,痛恨国贼的复杂心情。戏曲小说中以此为题材的也屡见不鲜。如元杂剧中孔文卿的《东窗事犯》,写地藏王令秦桧鬼魂披枷带锁,终将其打入地狱。明清两代类似的戏曲就更多了。小说创作则以董说《西游补》第九回中的勘秦桧为最精彩,孙行者做半日阎罗,把秦桧“一片一片剐来”,真可谓写得畅快淋漓。景星杓此则异事,也说“桧贼擅主和议,屠戮忠良,天曹判决磔刑三十六,斩刑三十二”,从宋朝至清代,“正未已也”。足见出其对秦桧之恨,铭心刻骨,未有已时。景星杓是仁和县人,明清两代仁和与钱塘并为杭州府治。可知这传说亦出自杭城附近。
景星杓一生主要在康熙时期,他青少年时代任侠好义,曾倾家以解友难。清初时,南方汉族知识分子中的有气节者,民族情绪是很浓厚的,景氏隐居杭城之东,折节读书,精心种菊,自号“菊公”,他仰慕陶潜的人格和侠情,在一卷书、三茎菊的生活中追求着自身人格的完善。他在《山斋客谭自序》中说:“余僻居东城萧斋,客至挥麈之际,时聆非有,偶说其新异,辄复志之,当盛夏苦炎,竹垆茗熟,试于松阴石床,展卷一览,能令黑甜魔退避三舍。凉风吹衣,不知头上有红轮也。”这一番表白,似乎是说他与世事隔绝,只求诗酒自娱,有志老死林泉了。其实不然,从这则《押秦桧魂》中,我们依稀窥到了他的内心骚动以及强烈的爱憎,也可以触摸到他的河山之感,故国之思。见微知著,我们如此说,不是没有根据的。吴江沈懋德在《山斋客谭跋》中有云:“据桑氏所称,先生折节读书,葺屋杭城之东,独居三十年,不问晴雨,恣游湖上诸山,诗成自歌,震荡林木。”这里提到的桑氏,乃指桑调元,钱塘人,字伊佐,号弢甫,雍正进士,官至工部主事,后引疾归,以课徒讲学和主持书院度过余生。他与景星杓是好友,康熙末年景将自己诗文手稿交付桑氏而卒。桑之所谓“引疾”归,似亦是一种托词,景、桑二人同调,此中幽微,不难揣测。因此,说这则《押秦桧魂》取诸民间传说,同时又寄寓作者一段心曲,不为穿凿,亦非无据。
文中提到的严灏亭先生,实有其人,即严沆。沆为余杭人,字子餐,号灏亭,顺治进士,官至户部侍郎,能诗善画,颇有声名。严沆生性谦和,远近目为德人,有《古秋堂集》行世。笔记小说常在开首和末尾提及某人,或是故事的传播者,或是听故事的见证人,如此以加强奇文异事的真实感和可信性。
(王星琦)
注 释
[1].凭:借。此处指鬼魂依附老妪身体。
[2].涴(wò):为泥土所污染。
[3].磔(zhé):古代的一种酷刑,即车裂,分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