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塘异梦
[宋]李献民
贤良[1] 司马槱,陕州夏台[2] 人也。好学博艺,为世巨儒,而飘逸之才,尤为过人。元祐[3] 中,应方正贤良科,君以第三人过阁[4] 中第,天下之士莫不想望其风采。君衣锦还乡,里人迎迓,充塞道路。翌日君乃遍诣亲戚故旧,至于闾巷屠沽之辈,莫不往谢。乡人以此知其大度。
第一日,在私第赐书阁下昼寝。乃梦一美人,翠冠珠耳,玉佩罗裙,行步虚徐,颜色艳丽,徘徊阁下。顷谓君曰:“妾幼以姿色名冠天下,而身无所依,常以为恨。久欲托附君子,未敢面问,余俟他日。今辄有小词一阕,寄《蝶恋花》,浼黩左右,为君讴焉。”乃命板缓歌之。唱讫,复为君曰:“君异日受王命守官之所,乃妾之居也,当得会遇,幸无相忘。”君欲与之语,遂飘然而去。君乃欻然而觉,嗟异久之。因省其词,唯记其半。词曰:
【赏析】
妾本钱塘江上住。花落花开,不管流年度。燕子衔将春色去。纱窗几阵黄梅雨。
君爱其词旨幽凄,乃续其后云:
【赏析】
斜插犀梳云半吐。檀板朱唇,唱彻《黄金缕》。望断行云无觅处。梦回明月生春浦。
君后常以此梦为念。
及君赴阙调官,得余杭幕客。拏舟东下。及过钱塘,因忆曩昔梦中美人自谓“妾本钱塘江上住”,今至于此,何所问耗。君意凄恻,乃为词以思之。词寄《河传》:
【赏析】
银河漾漾。正桐飞露井,寒生斗帐。芳草梦惊,人忆高唐惆怅。感离愁,甚情况! 春风二月桃花浪。扁舟征棹,又过吴江上。人去雁回,千里风云相望。倚江楼,倍凄怆。
君讴之数四,意颇不怿。
是夕君寝,复梦向之美人,喜谓君曰:“自别之后,睽阔千里,春风秋月,徒积悲伤。然感君不以微贱见疏,每承思念,加以新词见忆,足认君之于妾,亦以厚矣。则妾之于君,奉箕帚,荐枕席,安可辞也?”君曰:“昔获相遇,不暇款曲,使我愁愤。今再辱过访,幸无遽去。愿接欢爱,以慰畴昔之心。”美人微笑曰:“此来妾亦愿与郎为偶,况时当谐矣,又何避焉。”乃相将就寝。虽高唐之遇,未易比也。及晓乃留诗为别。诗曰:
【赏析】
长天书阔雁来尽,深院落花莺更多。发策决科[5] 君自尔,求田问舍我如何?
君曰:“吾方以少年中第,始食王禄,将致身于公辅而后已,子何遽为此诗以劝吾之退也?”美人曰:“人之得失进退、寿夭贫富,莫不有命。君虽欲进,而奈命何!此非君所知。如妾与君遇,盖亦有缘,岂偶然哉?”美人告去,君乃觉焉。
及抵余杭,每夕无间,梦中必来。君遂与僚属言,具道其本末。众谓之曰:“君公署之后有苏小墓,君初梦之言,言幼以姿色名冠天下,又称君守官之所,乃妾之居,得非是乎?”坐客或谓君曰:“此诚佳梦,吾虽愿之,安可得也。”君为之一笑。
君后创一画舫,颇极工巧,每与僚属登舫游于江上,樽酒之间,吟咏景物,终日而罢。常令舟卒守之。一日昏后,舟卒行于江上,复至岸侧,见一少年,衣绿袍,携一美人同赴画舫。卒遽往止之,则舫中火发,不可向迩,顷之,画舫已没。卒急以报,比至公署,则君已暴亡矣。
——《云斋广录》
【赏析】
苏东坡门下有两位名士自言遇见仙鬼。一位是王迥字子高,乃苏辙女婿的哥哥,同仙女周琼姬狎游了一百多天,民间时作“奇俊王家郎”的《六幺》弹词歌咏其事。东坡对他的自述深信不疑,还据而写了一首长诗《芙蓉城》相赠。另一位是司马槱,字才仲,为司马光的族人,元祐三年(1088)苏轼制贡举时荐试制科,可谓是东坡的世侄兼门生。喜好谈鬼说奇的东坡居士,对其艳遇未见表态,并不说明这一故事缺乏听众。相反,当时即出现了好几种“版本”的传说,本篇则为叙述较为完整和细腻的一种。
司马槱同苏小小的“钱塘异梦”在后世的影响压倒了王子高遇仙,无疑是因为“妾本钱塘江上住”一词的艺术魅力。让南齐时代的名妓创作规范的宋词诚然不免荒唐,但这首词却鬼斧神工地极切人们理解中的苏小小的形象和心态,并显示出一种人间美的事物惝怳迷离的怅惘之感,可以称得上是《蝶恋花》词的绝唱之一。相形之下,本篇中所载的司马槱作品《河传》,就引不起后人的注意了。
不过,关于《蝶恋花》词的著作权,在传说中并不统一。北宋何薳的《春渚纪闻》,载称此词是由秦少章(即词人秦观的弟弟秦觏)所续成。文中记司马槱听了苏小小的上半阕,“爱其词,因询曲名”,于是苏小小“云是《黄金缕》”。“黄金缕”出自五代冯延巳《蝶恋花》“杨柳风轻,展尽黄金缕”句,将前人成句的警语作为该词词调的代称,是宋人的习惯。苏小小如此谙于长短句,而司马槱对最常见的词牌竟一窍不通,实在可发一噱。《春渚纪闻》作年稍早于本篇,后世如《西湖游览志余·香奁艳语》、《情史类略·司马才仲》,行文皆以为本。也有将全词上下阕都视为苏小小作的,如杨朝英《阳春白雪》、张岱《西湖梦忆》便是。话本《碾玉观音》引此词谓苏小妹作,也显然是“苏小小”的传误。其实关于司马槱的传说,最早和最权威的当属张耒的记载,因为他本人即为这位名士的朋友。从《张右史集·书司马槱事》的文意来看,作者实是将司马槱本人视作《蝶恋花》的真正发明者的。这当然是最明白不过的事实。
历史上有不少人自言曾遇仙或成仙,凿凿有据,活灵活现,这其间除了少数妄想症患者外,一般总有其生活现实不得不使然的原因。较合情理的解释,是借此作为忤世行为的一种饰说。晁公武《郡斋读书志》称:“才仲喜为宫体诗,故世传其为鬼物所祟。”说明他确有行为放诞风流的一面。本文中也略现了一些蛛丝马迹。司马槱在余杭幕官期间“愿接欢爱”,“每夕无间”,看来实情是夜夜纳妓。坐客或谓君曰:“此诚佳梦,吾虽愿之,安可得也。”这就摆平了舆论。时人对于名士的仙遇艳羡赞美,但心下明白的也不在少数。上面提到的王迥,元丰时蔡确荐举他担任监察地方的转运使,不料神宗想了一想,突然说:“这不就是‘奇俊王家郎’么?”吓得蔡确只得叩头谢罪——神宗皇帝一清二楚,这只是风流名士掩饰其失检行为的神话而已。
当然,后人注重的是传说本身。本篇中名士美人的美妙交往,双方对爱情的忠贞和珍护,人鬼之间不受束缚的幸福理想与现实生活礼教压迫的巨大反差,这一切都赋予了这则故事强大的生命力。它派生了南宋的话本小说《钱塘梦》,元人白朴的杂剧《苏小小月夜钱塘梦》,清人沈休的传奇《芳情院》等。元代冯子振的散曲《鹦鹉曲·钱塘初夏》,集中地代表了后人的观感,试录于下:
钱塘江上亲曾住,司马槱不是村父。缕金衣唱彻流年,几阵纱窗梅雨。 梦回时不见犀梳,燕子又衔春去。便人间月缺花残,是小小香魂断处。
(穆 俦)
注 释
[1].贤良:宋贤良科制举考试中式者。贤良科全称“贤良方正能直言极谏科”,由礼部从进士中荐举,提交皇帝诏试策论。
[2].陕州夏台:今山西夏县。
[3].元祐:北宋哲宗年号(1086—1094)。
[4].过阁:宋代称礼部进士试合格为“过省”,贡院制科试合格为“过阁”。
[5].发策决科:原误作“发策决利”。语本出扬雄《法言》,意谓应答帝王咨询而获得品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