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 进 士
［清］袁 枚
五月五日，家家悬挂丹砂画钟馗[1] 于堂前，辟邪也。世传钟进士善啖[2] 鬼，群鬼畏之，愿服役以免为聻[3] ，松江[4] 王吏部[5] 致仕[6] 居家，未能免俗，亦挂钟像，且有天师[7] 府玉印盖其上。一奚童[8] 于日午饮雄黄昌蒲酒过多，醉卧堂庑，及觉，已交二鼓，寝门闭矣。遂于堂中高椅上坐而假寐，黑暗中，忽见无数小鬼，或提红灯，或执旺相[9] ，有携盒者，负担者，挑灯笼者，纷纷籍籍并道疾驰。少焉高灯引导，青旗红盖，军役铺兵[10] ，以及乐人傧相奴隶人等，各色咸备。后四鬼手提明角灯四盏，上贴“进士第”三红字，众鬼扶一顶八坐花轿，五彩鲜明。最后钟进士骑高头马，众鬼夹拥护送，传奇中所演《钟馗嫁妹》[11] ，不能如此烜赫热闹也。童子始而骇，继而悦，旋亦阑入[12] 其中，为之排班摆队，耦居无猜，盖忘其为画中像矣。迨天明，举头一看，进士怒目相视，遂惊汗如雨，狂叫出堂。府中人闻之，各问故，童子述其所见，人各信疑参半。吏部知之，题画钟馗一绝云：“怒张须髯气似云，儿童徒见乱纷纷，符师新买鸡头笔，费尽丹砂只为君。”题毕，笑令童子卷而藏之。
——《镜中花月》
【赏析】
古代稗史，特别是志怪小说中，记载画上情景竟成现实，或现实中人与画中之人相互交往，以说明画之逼真者，并非罕见。东晋画家顾恺之，画邻女，而以钉挂画，邻女则觉疼痛；唐代画工画丽人，进士赵颜则呼之而出，与之结为夫妇，都是传诵一时的画史佳话。但仅以寥寥三百余字，赞颂所画钟馗之像逼真，写得如此生动形象，且能将壮观烜赫之大场面与具体小镜头结合得如此密切者，却不多见。题目是“钟进士”，写的却不是人所共知的驱鬼逐祟、嫁妹送亲故事，而是奚童亲眼目睹钟馗驾临情景。文章平平而起，首先概述端午之日，“家家”堂前悬挂一钟馗画像以避邪。继之由“家家”常俗，自然转到“王吏部”一家，强调他与众不同的是所挂钟馗画像盖有“天师府玉印”，已暗含此像当是真品、出笔不凡之意。再由“一家”转到“奚童”一人。由大到小，由面到点，渐次引出全文记叙重点：奚童亲眼目睹钟馗驾临，视画中情景为现实实有。写他以虚幻为真实，有其客观必然性。一是“奚童”幼，见闻不广，容易少见多怪；二是饮酒过多，从“日午”醉卧，到“二鼓”始觉，醉眼蒙眬，易于以幻为真；三是“寝门闭矣”，黑暗之中，独自“假寐”，易于惊悸错觉，出现幻影。于是目睹了钟馗驾临的烜赫场面：先是前导，由“小鬼无数”组成，分工却甚分明：“或提红灯”，是为照路；“或执方相”，是为驱鬼；或是“携盒”，似是食品；或是“负担”，似是行李；或“挑灯笼”，似是上书“钟”字，纷纷籍籍，并道疾驰。再是仪仗，青旗红盖，各色咸备。后是车驾，八坐花轿，五彩鲜明，最后是主人，高头大马，由众鬼护送。这段描写，由“忽见”、“少焉”、“最后”等表示时间的词句领起，写得井然有序，显得钟馗一行肃然严正，又极为壮观。因为前导是“无数小鬼”，少焉是“各色咸备”，最后是“众鬼拥护”，人数众多，气势雄壮。而且，有灯，有盒，有青旗红盖，有八座花轿，有高头大马，器物多，场面大，越发显得钟馗一行排场不俗，威严难犯。同时，此行不是静止不动，而是全在行进之中，有提者，有执者，有携者，有挑者，有引者，有扶者，有骑者，有坐者，有夹拥者，有护送者，以确切的动词变静为动，越发显得声势不凡，热闹异常。再者，整个描写，着色不同。灯之明，旗之青，盖之红，轿之红，在黑暗之中，越发显得“五彩鲜明”。就这样，一个烜赫壮观威严难犯的钟馗下凡场面活灵活现于面前，几使读者忘其为画，而以为身临其境，身在其中。无怪乎奚童“阑入其中”，“为之排班摆队，耦居无猜”矣。行文尤其绝妙者，乃是等到天明，奚童为画上“进士怒目相视”而惊醒之后，出现了那个生动的小镜头：“惊汗如雨，狂叫出堂。”八个字，活画出了年幼奚童恍然惊醒、矍然后怕的动作神态，越发衬出画像是何等逼真生动。因为前面所写壮观浩大场面为奚童亲眼目睹，亲临其境，而这一小镜头又是着笔于奚童反响，所以两者水乳交融，毫不游离，都集中说明了所挂钟馗之像已达到活现于世的境界。由此可见，此文看似写“钟进士”，实则是为赞“画钟进士”。所以，结末亦不似他文，不是以感慨作结，而是以吏部之诗收煞。其诗意谓，所画钟馗须髯怒张，气似乌云，以至于儿童只看到他带领鬼兵纷纷籍籍下临尘世，而忘却他在画中。其实，画师之所以特地以新买鸡头佳笔费尽丹砂描画，全是为了将钟馗画得生动逼真。这既是对全文所写故事的概括，也是作者写作主旨的画龙点睛。结尾，吏部将画“卷而藏之”，其珍重之意，不言自明；而言其“笑”，似乎亦暗含“此画价值，汝辈焉知，惟我知音”之意吧。据载，钟馗临凡图真迹原为唐代著名画家吴道子手笔，有此艺术魅力，也就不足为怪了。
（徐振贵 张玉芹）
注 释
[1].钟馗（kúi）：中国古代传说故事中人物。据沈括《梦溪笔谈》记载，唐明皇曾于病中梦见一大鬼捉一小鬼啖之。便问大鬼为谁。答曰：“钟馗。生前曾应武举，未中。死后决心除灭天下妖孽。”明皇梦醒后，命画工吴道子绘成图像。旧俗，端午节时多悬钟馗之像（五代时悬于除夕），谓能驱鬼逐邪。
[2].啖（dàn）：吃。
[3].聻（juàn）：迷信传说人死为鬼，鬼死为聻。
[4].松江：今属上海。
[5].吏部：六部之一，掌全国官吏任免、考课、升降、调动等，长官为吏部尚书，亦简称“吏部”。
[6].致仕：辞官。
[7].天师：古代称有道术者为天师。故张道陵创立“天师道”，并自称“天师”。后世对他及其子孙也尊称为“天师”。
[8].奚童：小仆役。
[9].旺相：即方相，迷信之说中的驱鬼之官。故举行驱鬼仪式或出丧时，执役人员常举有画着方相狰狞画像的木牌在前面开路。
[10].铺兵：旧时城市坊巷间巡警士卒，或在铺驿传递文书的士兵。
[11].《钟馗嫁妹》：清人张心其作传奇《天下乐》，记钟馗赴京应举，获中会元。殿试时，因其貌丑而被黜，馗自触殒身。玉帝悯其正直，封为驱邪斩祟将军。因其赴试前，钱塘巨商杜平曾厚赒钟家，故钟任将军后，亲率众鬼，笙箫鼓乐灯火车马，自空而下，以妹嫁杜平。后被改编为京剧《钟馗嫁妹》，川剧、滇剧、同州梆子均有此剧目。
[12].阑入：闯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