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 画

［清］袁 枚

说部[1] 云：“画上唤真真[2] ，晨夕焚香拜祝，真真果下。”此言小影可以自上而下也。又云：“画屏歌姬舞女，四面森立，中有女尤丽。一生凝神注目，恍惚身入画屏。”此言痴魂之可以自下而上也。更有先达家书斋挂吕祖师[3] 像，有道士入斋，向画中祖师腰间取葫芦去。翼日来还，仍系腰间。此言葫芦之可以忽下而忽上也。近又闻雒[4] 阳冯生，弱冠悼亡，奉倩[5] 神伤，形影相吊，挂一幅素女[6] 图于寝室，瞻视之，聊破岑寂耳。乃一夕女从画中下，竟成夫妇。清晨携手至画前，生视之，空幅而已。女即入画，依然独立亭亭。是夜，生望女复下，就寝时觇之，未下。忽见女以手招生，生竟入画中，比肩而立。自后，或女下，或男上，然犹在斜月上栏干候也。积半月余，即白日，其家婢时见画中无人，而女与生则并坐室中笑语。一时见生与并立画中，欢容如活。久之，遂传闻于外。是说也，余未信之。

——《镜中花月》

【赏析】

中国古画特重神似，而非仅只形似，并不把“逼真”置于首位。而本篇所记冯生与画上素女结为夫妇故事，无非是说画得逼真，本身并无重要意义。倒是在艺术上，本文作者紧紧抓住一个“异”字，贯串全文，颇能引人入胜。明明重在叙写素女图之异，却偏偏先写另外三事之异，以为异之例证。三个事例，都是谈画，说画上人、画下魂、画中物可以自由上下。凡此，已经令人惊异；但有更加奇异者，即文中所述中心事件冯生与素女图。此图包括了上述三例之异，可谓异之大成。其一，冯生神伤，瞻视素女，素女自画而下，与之结为夫妇，犹如例一之真真自画而下，与颜生结为伉俪。其二，素女招手，冯生入画，比肩而立，是说画外之人可以入画，较之痴魂入画又进一层。其三，素女与冯生“并坐室中笑语”或“并立画中，欢容如活”，较之画上葫芦自由上下更为生动。至此，读者更能看出，作者先写他画之异，正是为了便于比较和突出“素女图”之异，加深读者印象。因此，即使作者于文章结尾明言“未信”，读者也已经感到此画确乎堪称“异画”了。整篇短文，紧扣中心，不枝不蔓，形散而实不散，无一闲笔废字，堪称大手笔矣。

（徐振贵 张玉芹）

注　释

[1].说部：泛指十三经以外的书籍。

[2].真真：美女名。《松窗杂记》载，唐进士赵颜，于画工处得一软障，画一妇人甚丽，颜谓画工曰，如可令生，某愿纳为妻。画工曰，余神画也，此亦有名，曰真真。呼其名百日，昼夜不歇，必应，应则以百家彩灰酒灌之，必活，颜如言呼之，果应；急依言灌酒，果活，步下言笑如常。终岁生一儿。二岁，友人曰：“此妖也。余有神剑，可斩之。”因遗颜以剑，剑及室，真真曰：“妾南岳地仙也。今疑妾，不可住。”言讫携子上软障，呕出酒。觇其障，惟添一孩，仍是旧图焉。

[3].吕祖师：道教尊吕洞宾为祖师之一。

[4].雒：通“洛”。

[5].奉倩：据《世说新语》载，三国魏人荀粲字奉倩，娶曹洪之女为妻，感情至笃。冬月妇病热，倩乃出中庭，自取冷还，以身熨妇。妇亡后不久，奉倩亦卒。

[6].素女：有三说，一为古代神女，一为善阴阳天道者，一为善房中术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