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 炜
[唐]裴 铏
贞元[1] 中,有崔炜者,故监察向之子也。向有诗名于人间,终于南海从事。炜居南海,意豁然也。不事家产,多尚豪侠,不数年,财业殚尽,多栖止佛舍。
时中元日[2] ,番禺[3] 人多陈设珍异于佛庙,集百戏于开元寺。炜因窥之。见乞食老妪,因蹶而覆人之酒瓮,当垆者殴之。计其直[4] ,仅一缗耳。炜怜之,脱衣为偿其所直。妪不谢而去。异日又来,告炜曰:“谢子为脱吾难。吾善灸赘疣。今有越井冈[5] 艾少许奉子。每遇疣赘,只一炷耳。不独愈苦,兼获美艳。”炜笑而受之,妪倏亦不见。
后数日,因游海光寺,遇老僧赘于耳。炜因出艾试灸之,而如其说。僧感之甚,谓炜曰:“贫道无以奉酬,但转经以资郎之福佑耳。此山下有一任翁者,藏镪[6] 巨万,亦有斯疾。君子能疗之,当有厚报。请为书导之。”炜曰:“然。”任翁一闻,喜跃,礼请甚谨。炜因出艾,一爇而愈。任翁告炜曰:“谢君子痊我所苦,无以厚酬,有钱十万,奉子。幸从容,无草草而去。”炜因留之数日。炜善丝竹之妙,闻主人堂前弹琴声,诘家僮,对曰:“主人之爱女也。”因请其琴而弹之。女潜听而有意焉。
时任翁家事鬼,曰独脚神,每三岁必杀一人飨之。时已逼矣,求人不获。任翁俄负心,召其子计之曰:“门下客既不来,无血属可以为飨。吾闻大恩尚不报,况愈小疾乎!”遂令具神馔,夜将半,拟杀炜。已潜扃炜所处之室,而炜莫觉。女密知之,潜持刃,于窗隙间告炜曰:“吾家事鬼,今夜当杀汝而祭之,汝可持此破窗遁去。不然者,少顷死矣。此刃亦望持去,无相累也。”炜恐悸汗流,挥刃携艾,断窗棂跃出,拔键而走。任翁俄觉,率家僮十余辈,持刃秉烛,追之六七里,几及之。炜因迷道失足,坠于大枯井中。追者失踪而返。
炜虽坠井,为槁叶所藉而无伤。及晓视之,乃一巨穴,深百余丈,无计可出。四旁嵌空宛转,可容千人。中有一白蛇盘屈,可长数丈。前有石臼,岩上有物滴下,如饴蜜,注臼中。蛇就饮之。炜察蛇有异,乃叩首祝之曰:“龙王,某不幸坠于此,愿王悯之!”幸不相害。因饮其余,亦不饥渴。细视蛇之唇吻,亦有疣焉。炜感蛇之见悯,欲为灸之。奈无从得火。既久,有遥火飘入于穴。炜乃燃艾启蛇而灸之,是赘应手坠地。蛇之饮食久妨碍,及去,颇以为便,遂吐径寸珠酬炜。炜不受,而启蛇曰:“龙王能施云雨,阴阳莫测,神变由心,行藏在己,必能有道拯援沉沦。倘赐挈维[7] ,得还人世,则死生感激,铭在肌肤。但得一归,不愿怀宝。”蛇遂咽珠,蜿蜒将有所适。炜遂再拜,跨蛇而去。不由穴口,只于洞中行。可数十里,其中幽暗若漆。但蛇之光烛两壁,时见绘画古丈夫,咸有冠带。最后触一石门,门有金兽啮环,洞然明朗。蛇低首不进而卸下炜。
炜将谓已达人世矣。入户,但见一室,空阔可百余步。穴之四壁,皆镌为房室。当中有锦绣帏帐数间,垂金泥紫,更饰以珠翠,炫晃如明星之连缀。帐前有金炉,炉上有蛟龙、鸾凤、龟蛇、鸾雀,皆张口喷出香烟,芳芬蓊郁。旁有小池,砌以金壁,贮以水银,凫鹥之类,皆琢以琼瑶而泛之。四壁有床,咸饰以犀象,上有琴瑟、笙簧、鼗鼓[8] 、柷敔[9] ,不可胜记。炜细视,手泽尚新。炜乃恍然,莫测是何洞府也。
良久,取琴试弹之,四壁户牖咸启。有小青衣出而笑曰:“玉京子已送崔家郎君至矣。”遂却走入。须臾,有四女,皆古鬟髻,曳霓裳之衣,谓炜曰:“何崔子擅入皇帝玄宫耶?”炜乃舍琴再拜,女亦酬拜。炜曰:“既是皇帝玄宫,皇帝何在?”曰:“暂赴祝融[10] 宴尔。”遂命炜就榻鼓琴,炜乃弹胡笳。女曰:“何曲也?”曰:“胡笳也。”曰:“何为胡笳?吾不晓也。”炜曰:“汉蔡文姬[11] ,即中郎邕[12] 之女也,没于胡中。及归,感胡中故事,因抚琴而成斯弄,象胡中吹笳哀咽之韵。”女皆怡然曰:“大是新曲。”遂命酌醴传觞。炜乃叩首,求归之意颇切。女曰:“崔子既来,皆是宿分。何必匆遽,幸且淹驻。羊城使者少顷当来,可以随往。”谓崔子曰:“皇帝已许田夫人奉箕帚[13] ,便可相见。”崔子莫测端倪,不敢应答。遂命侍女召田夫人。夫人不肯至,曰:“未奉皇帝诏,不敢见崔家郎也。”再命不至。谓炜曰:“田夫人淑德美丽,世无俦匹,愿君子善奉之,亦宿业耳。夫人,即齐王女也。”崔子曰:“齐王何人也?”女曰:“王讳横[14] 。昔汉初亡齐而居海岛者。”
逡巡,有日影入照坐中。炜因举首,上见一穴,隐隐然睹人间天汉耳。四女曰:“羊城使者至矣。”遂有一白羊自空冉冉而下,须臾至座。背有一丈夫,衣冠俨然,执大笔,兼封一青竹简,上有篆字,进于香几上。四女命侍女读之曰:“广州刺史徐绅[15] 死,安南都护赵昌充替。”女酌醴饮使者曰:“崔子欲归番禺,愿为挈往。”使者唱诺,回谓炜曰:“他日须与使者易服缉宇,以相酬劳。”炜但唯唯。四女曰:“皇帝有敕,令与郎君国宝阳燧珠,将往至彼,当有胡人具十万缗而易之。”遂命侍女开玉函,取珠授炜。炜再拜捧受,谓四女曰:“炜不曾朝谒皇帝,又非亲族,何遽贶遗如是?”女曰:“郎君先人有诗于越台,感悟徐绅,遂见修葺。皇帝愧之,亦有诗继和。赉珠之意,已露诗中,不假仆说。郎君岂不晓耶?”炜曰:“不识皇帝何诗?”女命侍女书题于羊城使者笔管上云:“千载荒台毁路隅,一烦太守重椒涂。感君拂拭意何极,报尔美妇与明珠。”炜曰:“皇帝原何姓字?”女曰:“已后当自知耳。”女谓炜曰:“中元日须具美酒丰馔于广州蒲涧寺静室,吾辈当送田夫人往。”炜遂再拜告去,欲蹑使者之羊背。女曰:“知有鲍姑艾,可留少许。”炜但留艾,即不知鲍姑是何人也。遂留之。
瞬息而出穴,履于平地。遂失使者与羊所在。望星汉,时已五更矣。俄闻蒲涧寺钟声,遂抵寺。僧人以早糜见饷,遂归广州。
崔子先有舍税居,至日往舍殉之,曰:“已三年矣。”主人谓崔炜曰:“子何所适而三秋不返?”炜不实告。开其户,尘榻俨然,颇怀凄怆。问刺史,则徐绅果死,而赵昌替矣。乃抵波斯邸[16] ,潜鬻是珠。有老胡人一见,遂匍匐礼手曰:“郎君的入南越王赵佗[17] 墓中来。不然者,不合得斯宝。盖赵佗以珠为殉故也。”崔子乃具实告,方知皇帝是赵佗。佗亦称南越武帝故耳。遂具十万缗易之。崔子诘胡人曰:“何以辨之?”曰:“我大食国[18] 宝阳燧珠也。昔汉初赵佗使异人梯山航海,盗归番禺,今仅千载矣。我国有能玄象者,言来岁国宝当归。故我王召我具大舶重资抵番禺而搜索,今日果有所获矣。”遂出玉液而洗之,光鉴一室。胡人遽泛舶归大食去。
炜得金,遂具家产。然访羊城使者,竟无影响。后有事于城隍庙,忽见神像有类使者,又睹神笔上有细字,乃侍女所题也。方具酒脯而奠之,兼重粉绘及广其宇。是知羊城即广州城,庙有五羊焉。又征任翁之室,则村老云:“南越尉任嚣之墓耳。”又登越王殿台,睹先人诗云:“越井冈头松柏老,越王台上生秋草。古墓多年无子孙,野人践踏成官道。”兼越王继和诗,踪迹颇异。乃询主者。主者曰:“徐大夫绅,因登此台,感崔侍御诗,故重粉饰台殿,所以焕赫耳。”
后将及中元日,遂丰洁香馔甘醴,留蒲涧寺僧室。夜将半,果四女伴田夫人至。容仪艳逸,言旨雅淡。四女与崔生进觞谐谑,将晓告去。崔子遂再拜讫,致书达于越王,卑辞厚礼,敬荷而已。遂与夫人归室。炜诘夫人曰:“既是齐王女,何以配南越人?”夫人曰:“某国破家亡,遭越王所虏,为嫔御。王崩,因以为殉。乃不知今是几时也。看烹郦生[19] ,如昨日耳。每忆故事,辄一潸然。”炜问曰:“四女何人?”曰:“其二,瓯越王摇[20] 所献,其二,闽越王无诸[21] 所进。俱为殉者。”又问曰:“昔四女云鲍姑,何人也?”曰:“鲍靓女,葛洪妻也。多行灸于南海。”炜方叹骇昔日之妪耳。又曰:“呼蛇为玉京子,何也?”曰:“昔安期生[22] 长跨斯龙而朝玉京,故号之玉京子。”炜因在穴饮龙余沫,肌肤少嫩,筋力轻健。后居南海十余载,遂散金破产,栖心道门,乃挈室往罗浮[23] 访鲍姑,后竟不知所适。
——《传奇》
【赏析】
本篇叙述流落僧寓的官家子弟崔炜,在一次偶然遭遇中解人之危而得善报,经一系列惊险事件,终得美妇、巨资,最后寻仙入道,不知所终。此篇特色不在于简约明丽,而是奇谲瑰异,波澜迭起,充分体现了“奇”“特”的审美特色:
一曰“情节之奇谲”。整个故事奇谲瑰异,波澜迭起,作者避免平铺直叙,常常出人意料。如崔炜为任翁疗治,已得十万赏赐,且博其爱女之心,但任翁却恩将仇报,意欲杀崔炜而祭鬼,使波澜陡起,崔炜被追逐,情急之中坠入深渊,但枯井却又是神仙洞府。同时,作品中人间仙境、佛庙净地、百戏杂陈、古墓荒冢、神仙福地,这一切,相互交杂错出在一起,使作品呈现出奇谲瑰异的色泽。
二曰“人物之错综”。整篇故事以崔炜之奇遇为线索,牵动了一系列的人物形象。在这里,有现实中人,如崔炜、老僧、徐绅、赵昌、胡人;有仙界中人,如鲍姑、古装女子、安期生。且时空翻转,晋之鲍姑竟与唐时之崔炜相遇,唐书生崔炜又与先秦齐女结为姻缘,时间和空间在作者笔下可谓任意驱使,无所限制。从而将越王赵佗,火神祝融,仙女鲍姑,豪侠崔炜,刺史徐绅、赵昌,乃至神物玉京子、安期生、羊城使者等交杂在一起,使作品显现出错综复杂、变幻莫测的审美风姿。
三曰“结局之突兀”。作品在结局之前让读者坠入一片迷茫之中:乞妇赠艾,崔炜何以巧遇老僧,老僧又何以荐之任翁,任翁更何以以德报怨,将崔炜逼入枯井,在枯井又为何忽遇白蛇,又遇古装女,古装女又为何尽晓崔炜之来龙去脉,并赠予宝珠?这一切似乎都是预先安排,而又恍若扑朔迷离。直到结局,其中缘由才尽显端绪。原来,乞妇是神仙鲍姑,任翁是南越王臣下任嚣,白蛇是玉京子,其导引崔炜前去的是南越王赵佗墓穴,四夫人是越王嫔妃,而崔炜的一切奇遇都是出于越王的安排。因为崔父曾题诗于越王殿,慨叹其零落衰败,使广州刺史徐绅感而重修,越王于是要在崔炜身上报答崔父之恩惠。他一步步诱使崔炜入其墓穴,并最终赠以宝珠和美妇。这种独到的结局处理使人颇觉突兀,而又让人感到合乎情理,从而平添了几许阅读时的乐趣,引人入胜,使人惊叹。
四曰“语言之瑰丽”。文章语言瑰异流丽,奇彩多姿,正与表现内涵相吻合。对白蛇洞穴的描绘,充满了奇谲的色彩;对墓穴洞府的刻画,又竭尽瑰异之能事;绣帏“垂金泥紫”,“饰以珠翠”;帐前金炉“喷出香烟,芬芳蓊郁”,一片迷濛恍惚。且行文骈散结合,叙述、刻画、描绘都颇为精到,如行云流水,使人流连而回味无尽。
(谭 帆)
注 释
[1].贞元:唐德宗年号(785—805)。
[2].中元日:阴历七月十五,俗称“鬼节”。
[3].番禺:古代地名,南海郡郡治所在地,即今广东广州。
[4].直:通“值”。
[5].越井冈:疑即越台,南越王赵佗殿旧址。
[6].镪:钱串,引申为成串的钱。
[7].挈维:挈,提携、引领;维,连结,系。
[8].鼗(táo)鼓:两种鼓。鼗,小鼓。
[9].柷(zhù)敔(yǔ):柷,亦名椌,古击乐器;敔,亦名楬,古击乐器。两者通常用于雅乐的头尾。
[10].祝融:古代神话中高辛氏火正(掌火的官),死后为火神。
[11].蔡文姬:名琰,东汉陈留人。聪颖博学,通晓音律词章,初嫁卫仲道,夫死归宁,后为乱兵所虏,嫁南匈奴左贤王,滞留十二年,曹操遣使以金璧赎回,再嫁董祀。传说曾制琴曲《胡笳》,今多存疑。
[12].中郎邕:邕,蔡邕,字伯喈,东汉陈留人,汉末官至中郎将,世称蔡中郎。
[13].箕帚:箕、帚,为日常扬糠、洒扫用具,喻为人侍奉之妻妾。
[14].横:田横,秦末人,齐国皇族田氏后裔。韩信破齐,曾自立为齐王,逃往海岛;刘邦称帝,遣使招降,后于赴洛阳途中,因羞为汉臣而自尽。
[15].徐绅:应作徐申,尝作岭南节度使、广州刺史。
[16].波斯邸:波斯人开设的商肆。
[17].赵佗:秦时曾做南海龙川县令、南海尉,秦灭后自立为南越王,汉高祖称帝,册封为南越王。吕后时,自尊为南越武帝。事见《史记·南越传》。
[18].大食国:大食,国名,即阿拉伯帝国。古史中据波斯语称之为“大食”。
[19].郦生:即郦食其,楚汉相争时,曾劝说齐王归汉,齐王同意;时汉将韩信又突然攻齐,齐王以为被郦生出卖,遂将其烹死。
[20].瓯越王摇:曾领兵助刘邦打败项羽,汉惠帝时封为东海王。
[21].闽越王无诸:曾助汉灭楚,封为闽越王。
[22].安期生:先秦时方士,后世传为道家仙人。
[23].罗浮:山名,在今广东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