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遇女鬼
[清]纪 昀
文水[1] 李秀升言:其乡有少年山行,遇少妇独骑一驴,红裙蓝帔,貌颇娴雅,屡以目侧睨。少年故谨厚,虑或招嫌,恒在其后数十步,俯首未尝一视。至林谷深处,妇忽按辔不行,待其追及,语之曰:“君秉心端正,大不易得。我不欲害君,此非往某处路,君误随行。可于某树下绕向某方,斜行三四里即得路矣。”语讫,自驴背一跃,直上木杪[2] ,其身渐渐长丈余,俄风起叶飞,瞥然已逝。再视其驴,乃一狐也。少年悸几失魂。殆飞天夜叉之类欤?使稍与狎昵,不知作何变怪矣。
——《阅微草堂笔记》
【赏析】
作者记述文水少年不为美色所动而终于免祸的故事,无非是从善恶有报的观念出发,赞颂少年性情谨厚,品质端正,以劝惩世人。这位少年较之旧时纨袴子弟、好色之徒,不可同日而语。本文情节曲折,描写生动,善于跌宕,富于变化,因而颇具艺术魅力。本来,作者曾经声称,写作《阅微草堂笔记》,是有意模仿晋宋笔记小说,自为质朴简淡,才是“著述者之笔”,而对《聊斋志异》的“细微曲折,描绘如生”则不以为然(盛时彦《姑妄听之》跋文转引纪昀语)。但是,《阅微草堂笔记》中有些优秀短篇,却与作者之偏颇主张不尽一致,而与《聊斋志异》不无相似。这篇《少年遇女鬼》即是此类佳作。全文仅二百余字,但所写少年与女鬼相遇、谈话、分别三个场面,均富于变化。初遇是在山间路上,女方是“少妇独骑一驴”,独行无偶;“红裙蓝帔”,衣着艳丽;“貌颇娴雅”,气度不俗;“屡以目侧睨”,主动多情。从其表现,特别是所流露的目挑心许之意中,读者很可能误以为在这幽静的山行路上,即将发生青年男女一见钟情甚或私订终身之事。少年却是“恒在其后数十步,俯首未尝一视”,一个性格憨厚、品质端正的青年形象,宛然现于读者面前。以“虑或招嫌”四字描其心理活动,亦能神态毕现。行文之妙在于作者没写“少年”对“少妇”的爱慕之意,但是,既然他已见到少妇穿着、相貌以及“侧睨”自己情景,又“恒在其后”,也说明他也并非全然无动于衷,其品质端正之处在于心中有情却未做“越礼”之事。继之,一句“至林谷深处”,便由山行路上转向第二个场面即深山密林之中。少妇忽然“按辔不行,待其追及”,其主动和热情更会使读者误以为她要率先吐露爱慕之情了。却谁知她是给予少年的一番赞美,并为之具体指路,足见其热情善良。其间作者未写少年一语一言,可想他是对少妇之话深信不疑的。但是,少妇话中所谓“我不欲害君”之“害”字,从何说起呢?难道如此娴雅、正派、善良、热情的少妇能有害人之心吗?正在细心的读者如此猜想时,第三个场面突然出现。原来少妇“自驴背一跃,直上木杪”,在飞腾中,“其身渐渐长丈余”,成为一个庞然大物;“俄风起叶飞,瞥然已逝”,原来能携长风,扫落叶,气势凶猛,具有雷霆万钧的威力;“再视其驴,乃一狐也。”原来少妇是个能够驱使妖狐,技艺非凡的兽妖鬼怪。倏忽之间,一个娴雅、多情、正派、热情的少妇,露出了凶猛、善变的庞然恶鬼本相,整个气氛变得阴森可怖,不但“少年”甚至读者“悸几失魂”也是自然而然的了。而在惊定之余,想到“使稍与狎昵,不知作何变怪矣”的可怕后果,也是情理中事。而这正是作者劝惩世人的点睛之笔。行文至此,留给读者思考如何学习少年不为色动的端正品质,目的已经达到,也就戛然而止,正是恰到好处。如此短小故事,却能三番变化,言简意深,个性鲜明,情态毕现,真令人不能不赞叹其构思、描写、状物、摹人的功力了。
(徐振贵 王宪昭)
注 释
[1].文水:今属山西省。
[2].木杪:树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