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 神
[清]李庆辰
屠秀才,楚北[1] 人,名越。岁暮,撤帐[2] 归家。忽一武士,皮冠战裙,气象猛厉,岸然造其庐,自云庄姓,问屠明年设帐何处。屠云:“尚无定所。”庄云:“仆有两豚儿[3] ,敢劳先生教诲,岁赠三十金。”屠少其数。庄云:“予村中尚有邻家子二三人,同来请业,先生可安砚矣?”屠犹踌躇,庄遽以鹿脯置案上,云:“以此为贽,先生勿却。”出门遂去。屠欲询其里居,而庄去已远。时山中绿林啸聚,屠疑其党,心窃惴惴,未敢更就他聘。
未几,元宵节过,庄忽夜来叩扉,云:“车乘已备,请先生就道。”屠请明日,庄不可,遂曳之登车而去。山路拗折甚远,至一村,皆架木为居,状甚奇古。时已将曙,乃共入室,四壁槎枒如巢。二童子出拜,长者十四五,少者十二,貌皆猿目鸢眉,率如鸮獍[4] 。教之读,驽钝[5] 无才,而性殊暴烈。数日,即将伴读童子击伤额角,盖邻家子来同学者三人,而庄姓子均陵压[6] 之。先生责之不服,反颜相向。庄出,谓先生袒护邻子,语忿且詈。屠大怒,辞欲行。庄曰:“汝欲何往?恐不能由汝!”悻悻而出。屠随出,闻室中群儿争号。归视,见二子擘邻子胸,探食肺脏。屠大惊而逃。既出门,不识路径,二童追来而要遮之。屠奋身野窜,日暮途穷,鸮鸣狐叫。返顾二童,不知何往。道旁一荒窑,欲伏其内。忽有二狼从荊棘中跃出,倒衔屠衣,曳行数武,惊骇欲绝。俄一老人褐衣高冠,须长过胸,持杖击,二狼并毙。询屠何以至此,屠告以故。老人曰:“此豺虎之乡,何可朝夕也?幸遇老夫,不然危矣!”示之途。出则重峦迭岭,不复有道路。
归家数日,梦老人提人头挂于庭树,曰:“庄某不法,予已枭其首矣!”屠惊问姓名,老人曰:“老夫此山之主也。”屠遂寤,起视树上,悬一虎头,血犹殷湿,方悟老人为山神也。
醉茶子曰:农人之子恒为农,则恶兽之子终是兽矣。又何必延求良师,以期其化气质哉!顾居停如虎,及门如狼,诚为罕闻。然世之轻慢师者,更虎狼之不若矣,可胜慨哉!
——《醉茶志怪》
【赏析】
本篇通过一个荒诞的故事,揭露了封建社会中地主豪绅鱼肉乡民,欺凌残害老百姓的严酷现实,希冀有救世主出现,为人民制裁这些土豪劣绅。
文中的庄姓武士,从外貌到言行,十足一副土豪劣绅的丑恶嘴脸。他外表“气象猛厉”,使人望而生畏;他态度傲慢,趾高气扬,“岸然”地来到以教书为生的屠秀才家;他说话盛气凌人,语言斩钉截铁,不容人有商量的余地;他倏地把干鹿肉扔在桌子上,一声“不要推却”,头也不回地出门扬长而去。在庄姓武士嚣张跋扈的气焰下,屠秀才“心窃惴惴”,居然不敢答应其他人对他来年设帐的延聘。元宵节后的一天夜里,庄姓武士突然到屠秀才家敲门,立逼他登车就道。当屠秀才发觉受骗上当而“辞欲行”时,庄姓武士竟然蛮横地说:“恐怕由不得你!”
再看庄姓武士的两个“豚儿”,其凶残暴戾之品性,与其父相比恐怕有过之无不及。他们的外貌骁勇异常,像凶猛的禽兽,性情尤其“暴烈”。他们资质驽钝,愚昧笨拙,毫无才情可言。对乡邻家的孩子,他们百般欺凌、压迫,动辄“击伤额角”。对屠秀才以教师身份进行的督责和教诲,他们不仅“不服”,反而“反颜相向”,他们的行径,连禽兽都不如,他们凶残暴戾的兽性发展到了极点,最后终于“异化”为两匹残忍的豺狼。
“多行不义必自毙”,庄姓父子最后都受到了应有的制裁和惩罚,分别被山神枭首和击毙。世上当然“从来就没有救世主”,作者精心安排的山神,只是寄寓了百姓盼望救星降临,严惩此类豪强的心愿罢了。
最后,需要指出的是,作者在评语中所说的“农人之子恒为农……又何必延求良师,以期化其气质哉!”流露了作者狭隘的阶级偏见,这是应予批判的。但他对世间一些轻视、怠慢师长的人提出的忠告,却不乏予人以启迪之处。
(储有明)
注 释
[1].楚北:今河南滑县。
[2].撤帐:谓塾师停止授课。
[3].豚儿:小猪,此处用作谦词,义同小犬,向人指称自己的儿子。
[4].率如鸮獍:率如,类似;鸮,猛禽;獍,一种猛兽。
[5].驽钝:驽,劣马;钝,迟钝;比喻愚笨无能。
[6].陵压:欺凌压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