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阴夫人

［唐］卢 肇

卢杞[1] 少时，穷居东都[2] ，于废宅内赁舍。邻有麻氏妪孤独。杞遇暴疾卧月余，麻婆来作羹粥。疾愈后，晚从外归，见金犊车子[3] 在麻婆门外。卢公惊异，窥之，见一女年十四五，真神人！明日潜访，麻婆曰：“莫要作婚姻否？试与商量。”杞曰：“某贫贱，焉敢辄有此意！”麻曰：“亦何妨。”既夜，麻婆曰：“事谐矣！请斋三日，会于城东废观。”

既至，见古木荒草，久无人居，逡巡，雷电风雨暴起，化出楼台，金殿玉帐，景物华丽。有辎軿[4] 降空，即前时女子也。与杞相见曰：“某即天人，奉上帝命，遣人间自求匹偶耳。君有仙相，故遣麻婆传意。更七日清斋，当再奉见。”女子呼麻婆，付两丸药。须臾雷电黑云，女子已不见，古木荒草如旧。

麻婆与杞归，清斋七日，斸地种药。才种已蔓生，未顷刻，二葫芦生于蔓上，渐大如两斛瓮。麻婆以刀刳其中，麻婆与杞各处其一。乃令具油衣三领。风雷忽起，腾上碧霄，满耳只闻波涛之声。久之觉寒，令着油衫，如在冰雪中，复令着至三重，甚暖。麻婆曰：“去洛已八万里。”

长久，葫芦止息。遂见宫阙楼台，皆以水晶为墙垣，被甲伏戈者数百人。麻婆引杞入见。紫殿从女百人，命杞坐，具酒馔，麻婆屏立于诸卫下。女子谓杞：“君合得三事，任取一事：常留此宫，寿与天毕；次为地仙，常居人间，时得至此；下为中国宰相。”杞曰：“在此处实为上愿。”女子喜曰：“此水晶宫也。某为太阴夫人，仙格已高，足下便是白日升天。然须定，不得改移，以致相累也。”乃赍青纸为表[5] ，当庭拜奏，曰：“须启上帝。”少顷，闻东北间声云：“上帝使至。”太阴夫人与诸仙趋降。俄有幢节香幡[6] 引朱衣少年立阶下。朱衣宣帝命曰：“卢杞，得太阴夫人状云，欲住水晶宫，如何？”杞无言。夫人但令疾应，又无言。夫人与左右大惧，驰入，取鲛绡五匹，以赂使者，欲其稽缓。食顷间又问：“卢杞，欲水晶宫住，作地仙，及人间宰相，此度须决！”杞大呼曰：“人间宰相！”朱衣趋去。太阴夫人失色曰：“此麻婆之过。速领回！”推入葫芦，又闻风水之声。却至故居，尘榻宛然，时已夜半，葫芦与麻婆，并不见矣。

——《逸史》

【赏析】

本篇故事的前半部分与一般写神人相恋题材的作品大致属于同一模式，不外乎仙女下凡择配，垂意于穷书生，使穷书生得以身历仙境，等等。但在后半部分，情节却发生了突变。卢杞被引进水晶宫后，本来一切都很顺利，眼看一桩美满婚姻就要成功，却不料卢杞突然反悔，他宁可放弃做神仙的机会，放弃与太阴夫人的结合，而希望充当“人间宰相”。太阴夫人美好的愿望，就在卢杞的一声“人间宰相”中全部破灭。把一对神人恋写成如此结局，不但新颖别致，而且具有深刻的含义。

做天上神仙，还是做人间宰相？天使要求卢杞作出非此即彼的选择。卢杞所面临的这一选择，实际上是唐代不少知识分子矛盾心态的反映。在唐代，由于门阀制度已被冲破，国家通过科举来选拔人才，使大量知识分子得以进入政界，由几个士族大姓包揽政权的局面不复存在。这一情况大大刺激了知识分子追求功名利禄的欲望。建功立业，出将入相，成为许多知识分子主要的人生理想。诗人李白所谓“天生我材必有用”，杜甫所谓“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都表明他们在政治上很有抱负，而这种抱负在中下层知识分子中有着广泛的代表性。但是，理想毕竟只是理想，真正能跻身髙位、实现理想的不过是很小一部分人，大部分人仍难免在政治上蹉跎失意，无法施展宏图。于是许多人为了取得心理上的平衡，便转向宗教寻找精神慰藉。他们崇奉道教，相信神仙，在想象中的神仙世界里自我陶醉。这样，神仙世界便成了知识分子另一根精神上的支柱。仕途功名是入世之路，成仙化佛是出世之想。“入世”与“出世”总是互相矛盾的，所以许多人就不免会在这一人生的三岔路口犹豫、徘徊。本篇中的卢杞，便是其中的“这一个”。

卢杞最后的决定是出人意料的，但又是合乎情理的。富丽堂皇的水晶宫阙，美貌多情的太阴夫人，特别是“寿与天毕”的永生，对任何人来说，都具有无法抗拒的诱惑力，所以，卢杞竟然宁可选择“人间宰相”而放弃成仙的机会，就不能不使人感到有些不可思议。但细细一想，却又在情理之中。卢杞对太阴夫人本来就没有真正产生过爱情，在整个故事进程中，积极主动的是太阴夫人和麻婆，卢杞则一直处在消极被动之中；他对神仙世界也并无兴趣，“在此处实为上愿”只是一句客气话。他的这种冷漠无情正是热衷于功名利禄的表现。《红楼梦》中有一首《好了歌》，其中有两句是“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功名忘不了”，用来说明卢杞这时的心态，也是非常贴切的。

作为小说，本篇在艺术描写方面表现出较高的技巧。三个主要人物写得都很成功。太阴夫人的多情，麻婆的热心，都能给人以较深的印象。对于卢杞，则更能具体刻画出他的性格特征。历史上的卢杞，是一个虚伪、阴险而又狠毒的人，这里写他在与麻婆、太阴交往的过程中始终寡言罕语，谦恭有礼，把内心掩盖得严严实实，使人无法察见他的真实思想，可是到了重要关头，他终于露出了本性。当天使要他表态时，他先是沉默不言，其实内心正在激烈地斗争着；后来天使第二次要他表态，他竟然完全置太阴夫人于不顾，高声回答：“人间宰相！”他作出这个决定，不仅说明他官迷心窍，而且也表现出他的狠心与绝情，这是他奸诈狠毒性格的一次大暴露。

历史上的卢杞生得很丑陋，所谓“鬼貌蓝色”，郭子仪也说他“外陋内险”，那为什么这里要写他生有“仙相”呢？似乎可以作这样的理解：作者原先是要写他外貌丑陋的，作者是唐代大中时人，距卢杞的时代不远，不会不知道他的体形特征。但如果把他写得很丑陋，那么，太阴夫人爱上他就没有理由了，所以故意写他“有仙相”，既表明他的长相与众不同，又不至于让人觉得太阴夫人爱上了一个丑八怪。把“鬼貌蓝色”说成“仙相”，是作者的幽默感，恐怕也是作者狡狯的一笔吧。

（范民声）

注　释

[1].卢杞：字子良，唐德宗时曾任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是唐代奸相之一，他容貌丑陋，为人阴险邪恶，有口才，善奉承，一度为唐德宗所信用。后因朝臣纷纷反对，才被贬为新州司马，后又历任吉州长史、饶州刺史、澧州别驾，死于澧州。

[2].东都：指洛阳（今属河南）。唐代以洛阳为东都。

[3].金犊车子：金饰的牛车。唐制，高品命妇外出乘犊车。这里用金饰牛车，是为了更显出乘坐者高贵的身份。

[4].辎軿：古代贵族妇女乘坐的有帷盖的车子。

[5].赍青纸为表：取青色的纸作表文。当时奏上帝的表文例用青纸，称为绿章。

[6].幢节香幡：幢节指旗帜仪仗，香幡即幡信，传达命令时所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