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津某孝廉
[清]纪 昀
天津某孝廉[1] ,与数邻友郊外踏青,皆少年轻薄。见柳阴中少妇骑驴过,欺其无伴,邀众逐其后,嫚语调谑。少妇殊不答,鞭驴疾行。有两三人先追及,少妇忽下驴软语,意似相悦,俄某与三四人追及,审视,正其妻也。但妻不解骑,是日亦无由至郊外。且疑且怒,近前呵之。妻嬉笑如故。某愤气潮涌,奋掌欲掴其面。妻忽飞跨驴背,别换一形,以鞭指某数曰:“见他人之妇,则狎亵百端;见是己妇,则恚恨如是。尔读圣贤书,一恕字尚不能解,何以挂名桂籍[2] 耶?”数[3] 讫径行。某色如死灰,僵立道左,殆不能去。竟不知是何魅也。
——《阅微草堂笔记》
【赏析】
这是一则极饶讽刺意味的怪异故事。它近乎寓言。这里写了丈夫可以纳妾嫖娼,为所欲为,而女子却要受到妇德闺训的严酷禁锢。士大夫一面狎妓,一面又道貌岸然,大骂女人为祸水;而妇女则无论如何挣不脱“贞洁”两字,挣不脱“三从四德”、“从一而终”等等戒律。不消说,这是何等的不平等!纪昀身在高位,名震朝野,能以此等故事揶揄男子的“尊严”,可谓难能可贵。
倘若那骑驴少妇果然不是某孝廉之妻,亦未尝幻化作其妻之形容,可以想见,他可能较先追及的两三人还要嬉亵嫚语,嘴脸可能更可恶。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待到孝廉追了上去,带着淫邪的目光,定睛看去,不好了,骑驴少妇正是自己的妻子。初时他尚疑惑:自己的妻子不会骑牲口,况且,她跑到郊外来也无缘无故。至此,作者故作顿宕,着意去写孝廉的一脑门子狐疑。我们几乎可以想见他眨着眼睛、仔细端详的神态,他怕在狐朋狗友面前丢了面子,更怕自己的妻子“鸡鸣狗盗”,真的给他戴上一顶翠色冠冕。总之,他急了。“近前呵之”、“愤气潮涌”,妙!活脱脱地描摹出孝廉恼羞成怒、暴跳如雷的神情。纪昀笔下的可观之处,正复如此。这里须特别注意的是孝廉外部动作与心理情态的层次,笔调洁净,再三锤炼,绘形摹影,传神摄魄。待到孝廉愤极,“奋掌欲掴”其妻时,妻子却飞身驴背,别换一形,接着劈头盖脸,一番数落,阵阵抢白,令孝廉“色如死灰,僵立道左”,失魂落魄,不复有言。那忽而变作其妻、忽又换形的少妇,虽未知何精何魅,她总算是为妇女出了一场恶气,揭露与嘲讽,使灵魂污浊的孝廉等辈无地自容。
恩格斯曾经指出,片面的贞洁乃是奴隶制的遗迹,“一夫一妻制从一开始就具有了它的特殊的性质,使它成了只是对妇女而不是对男子的一夫一妻制,这种性质它到现在还保存着”;“一夫一妻制的产生是由于,大量财富集中于一人之手,并且是男子之手,而且这种财富必须传给这一男子的子女,而不是传给其他任何人的子女。为此,就需要妻子方面的一夫一妻制,而不是丈夫方面的一夫一妻制,所以这种妻子方面的一夫一妻制根本没有妨碍丈夫的公开的或秘密的多偶制”(《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孝廉等轻薄少年,纳妾、嫖妓之外,还要调戏良家妇女,真是欲壑难填。宗法社会中男子的种种特权,使得这帮恶少肆无忌惮。文中提到“换形”,其实,孝廉辈亦换形,即满口仁义道德与寡廉鲜耻之间不断地换形。从这样的意义上去看这则异事,方可见出其深层的义蕴。路逢良家女子就露了馅,肮脏灵魂暴露无遗,那么,这样一帮子假仁假义的好色之徒,背地里该是怎样的淫纵、放荡就可想而知了。
也许,纪昀根本没想这么多,他只是讲述一个“竟不知何魅”捉弄一伙轻薄少年的怪异故事。但这毫不妨碍我们对故事作深入的探究,通过它,我们庶几可以看清那社会的一个断面。或言,这则故事有点因果报应的意味,这也无碍,有时我们视之为所谓报应的东西,恰恰是心理学上所说的由于心理上失去平衡而产生的幻觉或错觉。古代戏曲小说中“淫人妻妾,妻妾为人所淫”一类故事,看来,不无其意义,至少我们透过现象可以直追民俗、人情,认识这一时期的世风和当时人们的好恶取舍及价值观念。
(王星琦)
注 释
[1].孝廉:本为汉代选举官吏之科目名。至清代,已成为贡举的一种。又,俗称举人为“孝廉”。
[2].桂籍:唐人称科举及第为“折桂”,因称科考为“桂科”,称科考登第人员为“桂籍”。
[3].数(shǔ):数落,责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