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晓容
方勺
朱临年四十以大理寺丞致仕[1]，居吴兴城西，取《训词》中“仰而高风”之语，作仰高亭于城上，杜门谢客。一日，晓容来谒，公欣然接之。是时，二子行中、久中秋赋[2]不利，皆在侍下，公强使冠带而出。容一见行中，惊起贺曰：“后举状元也。老僧自此不复更阅人，往杭州六和寺求一小室寄迹，待科诏下，乃西游耳。”公初未之信，后三年春，久中偶至六和，容叩伯仲行期，久中告之，师曰：“某是日亦当离杭矣。”是秋，二朱至京，舍开宝寺，容寓智海。相次行中预荐，明年省闱优等，唯殿试病作，不能执笔。是时，王氏之学士人未多得，行中独记其《诗义》最详，因信笔写以答所问，极不如意。卷上，日方午，遂经御览，神宗爱之。行中日与同舍围棋，每拈子欲下，必骂曰：“贼秃！”盖恨容许之误也。未唱名前数日，有士人通谒，行中方棋，遽使人却之。须臾，谒者又至，且曰：“愿见朱先辈。”行中叱其仆曰：“此必省下欲出关者耳！”同舍曰：“事不可知，何惜一见？”行中乃出，延之坐，不暇寒温，揖行中起，附耳而语曰：“某乃梁御药门客，御药令奉报足下，卷子上已寘在魁等，他日幸相记。”行中唯唯而入，再执棋子，手颤不能自持。同舍觉而叩之，具述士人之言。行中念容，独往智海，容闻其来，迎门握手曰：“非晚唱名，何为来见老僧？必是得甚消息来。”行中曰：“久不相见，略来问讯尔。”师曰：“胡不实告我？冯当世未唱第时，气象亦如此。”行中因道梁氏之事。师喜甚，为命酒留款，且曰：“吾奉许固有素，只一人未见尔，当邀来同饮。”仍戒曰：“此人蓝缕，不可倨见，亦不得发问，问即彼行矣。”烛至，师引寺廊一丐者入，见行中不甚为礼，便据上坐，相与饮酒斗余，不交一谈。师徐曰：“此子当唱第，先生能一留目否？”丐者曰：“尔云何？”师曰：“可冠多士否？”丐者摆头曰：“第二人。”师蹑行中足，使先起，密征其说，但曰：“偶数多。”更无他语而散。明日，饭罢，率行中寺庭闲步，出门遥见余行老亦入寺，师不觉拊髀惊叹，谓行中曰：“始吾见子，以谓天下之美尽此矣，不知乃有此人。”行中曰：“此常州小余也，某识之。”师曰：“子正怕此人。昨夕闻偶多之说，今又睹此人，兹事可知也。”及听胪传，行老果第一，行中次之。行中释褐了，往谢师，师劳之曰：“子诚福人，今日日辰，以法推之，魁天下者官不至侍从。”其后，行老止带贴职领郡而已。
〔注〕
[1]致仕：交还官职，即辞官。
[2]秋赋：即秋贡，唐宋时州府向朝廷荐举会试人员的选拔考试。于秋季举行，故称。
本篇出自《泊宅编》。
这是一篇描述和尚朱晓容精湛的算命技巧，以及揭示封建举子在科场上复杂心态的小说。尽管行文中流露出一切天定的宿命论，但该小说在结构情节和人物形象的塑造上，均达到了较高的水平。
小说中的人物充满着一波三折的情感变化，这种变化，是在情节的起落跌宕中体现出来的。文中写宋代大理寺丞朱临年四十而告老还乡，仿佛他对红尘已经产生了厌倦，但当以前他曾相识的老和尚、相师朱晓容准备来访时，朱临便“欣然接之”，说明他对自己以及家族的命运还是非常地关注。两人相见后，朱晓容一眼就看出朱临参加秋试的大儿子朱行中将是“后举状元”，这令朱家大为欣喜和诧异，也令科场并不得意的朱行中充满了信心。
小说的这一段落，为突出朱晓容的神算做了铺垫。接着，作者描写朱行中在科场上起伏沉浮的奇异经历。先是，他一路顺风，中了举人，看来中状元希望在即，却于殿试时突然发病，连握笔都感到困难。这可说是乐极生悲！没想到，他不经意在试卷上写下了一段有关王安石阐释《诗经》义理的文字，却令批阅试卷的神宗皇帝大为欣赏，居然给他的文章审定为第一等。其中的原因，是皇帝非常重视王氏之学。这种出人意表的结局，可谓喜从天降！然而，当得知内部消息的梁御药派门客前来通报信息后，将信将疑的朱行中寻访住在智海寺的和尚朱晓容，希望其作一判断，而朱晓容则请相术更为高超的乞丐为之卜算，结果乞丐却判定他只能考取第二名即榜眼。这一判词，无疑给朱行中一个重重的打击！然而祸福难料，朱晓容根据卦法，分析今日的时辰对中状元者并不利，而对中榜眼者却极有福分。这又令朱行中感到欣慰。小说正是在这种悲喜交织的人物命运的描写中，显示出艺术构思波澜曲折的特点。
小说非常注重人物心理的揭示，特别是写朱行中乡试时连遭挫折的沮丧、中举后对前程的希望，和在殿试失望之后下棋消遣苦闷、骂朱晓容为“贼秃”的怨恨等，都非常传神细腻，人物性格的展露也颇有层次。尤其写朱行中听到自己被内定为状元的消息，下棋时手指情不自禁地颤抖这一细节，就把他“宠辱交战，不能自持”的特殊感受写得惟妙惟肖。此外，如写他始信朱晓容的推断，继之对其产生不信任和不满，后又主动找朱晓容做一分析等，非常鲜明地刻画了这一位举子内心强烈的矛盾和不安心理。
对于和尚朱晓容，作者虽用笔不多，但人物的个性还是比较突出。在这则故事之前，作者曾有一段文字写他的性格：“他人虽强之使言，终非所喜。”可见他是一位具有独立人格，并非外力所能屈致的和尚，他的为人相命，完全出于自愿。而且，他为人表现出一股热情和温情，体现出对尘世的怀恋和关注，与那些遁入空门而不问世事的和尚相比，朱晓容式的人物，更体现出生活的真实性和合理性。
（陈建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