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无有
牛僧孺
宝应[1]中,有元无有,尝以仲春末独行维扬[2]郊野。值日晚,风雨大至。时兵荒后,人户逃窜,入路旁空庄,须臾霁止,斜月自出,无有憩北轩,忽闻西廊有人行声。未几至堂中,有四人,衣冠皆异,相与谈谐,吟咏甚畅,乃云:“今夕如秋,风月如此,吾党岂不为文,以纪平生之事?”其文即曰口号联句[3]也。吟咏既朗,无有听之甚悉。其一衣冠长人曰:
齐纨鲁缟如霜雪,
寥亮高声为子发。
其二黑衣冠短陋人曰:
嘉宾良会清夜时,
辉煌灯烛我能持。
其三故弊黄衣冠人,亦短陋,诗曰:
清冷之泉俟朝汲,
桑绠相牵常出入。
其四黑衣冠,身亦短陋,诗曰:
爨薪贮水常煎熬,
充他口腹我为劳。
无有亦不以四人为异,四人亦不虞无有之在堂隍也,递相褒赏,羡其自负,虽阮嗣宗《咏怀》[4]亦不能加耳。四人迟明方归旧所,无有就寻之,堂中惟有故杵、烛台、水桶、破铛,乃知四人即此物所为也。
〔注〕
[1]宝应:唐肃宗、代宗年号(762—763)。
[2]维扬:旧时扬州别称。《尚书·禹贡》有“淮海惟(通‘维’)扬,三千余里”之语,故后人别称扬州为维扬。
[3]口号联句:口号犹口占,表示信口吟诗。联句指多人共作一诗,相联成篇。
[4]阮嗣宗《咏怀》:阮嗣宗,名籍,字嗣宗,陈留尉氏人。三国魏诗人。曾为步兵校尉。《咏怀》,阮籍所作诗,共八十二首,表示忧生之嗟、苦闷彷徨之情,多讥刺当时黑暗现实,语义隐约。
本篇出自《玄怪录》。小说叙写元无有遇精怪的事。时逢雨霁月出之夜,元无有在扬州郊野独行,入路旁空庄,听到四人口占联句作诗,而此四人实乃故杵(旧棒槌)、烛台、水桶、破铛(破锅)所成的精怪。小说内容奇特,篇名“元无有”,即“原无有”,以示文中所叙乃是无中生有的想象。但是小说把情节故事放在“时兵荒后,人户逃窜”后的“空庄”,就使内容有反映兵乱之害的现实内容。而且,事情发生在宝应(762—763)年间,即安史之乱(755—763)时期,则故事对当时社会现实的讽刺与揭示更有了具体的指向。
与一般传奇志异不同之处是,这篇小说中的四个物精(棒槌精、烛台精、水桶精、破锅精)并不兴妖作怪,残害人类,而是只对自己被遗弃闲置的命运表示惋惜,对自己以前为人类辛苦劳作的往事深情怀念,以此表示了对战乱现实的不满。小说作如此安排,可谓是匠心独运。而且,笔者认为,四个精怪的口占诗中,对往事的回忆,还表现了劳动人民对昔日和平安宁生活的留恋。其中棒槌精的“齐纨鲁缟如霜雪,寥亮高声为子发”和烛台精的“嘉宾良会清夜时,辉煌灯烛我能持”,可以令人想象到往日生活的富足与平静,而水桶精的“清冷之泉俟朝汲,桑绠相牵常出入”和破锅精的“爨薪贮水常煎熬,充他口腹我为劳”则是劳动人民日常劳作的内容,有明显的现实性。所以,可以说,这篇小说是用志异传奇的形式表达了现实性的进步内容。读这篇小说,令笔者想起南宋大词人姜夔的名作《扬州慢》,大概是它们都描写了扬州兵乱后的荒凉的缘故。只是一个是传奇小说,一个是词,真可以说是异曲同工了。
小说叙写娓娓道来,不枝不蔓,篇末点名四种物件,使人疑窦顿开——四人乃四物之精也,亦具点睛之妙!
(韩传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