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燕传
沈亚之
冯燕者,魏豪人,父祖无闻名。燕少以意气任,专为击球斗鸡戏。魏市有争财斗者,燕闻之往,搏杀不平,遂沉匿田间。官捕急,遂亡滑[1]。益与滑军中少年鸡球相得。相国贾公耽在滑,能燕材[2],留属中军。
他日出行里中,见户傍妇人,翳袖而望者,色甚冶,使人熟其意,遂室之[3]。其夫,滑将张婴者也。婴闻其故,累殴妻,妻党[4]皆望[5]婴。会从其类[6]饮,燕伺得间,复偃寝中,拒寝户。婴还,妻开户纳婴。以裾蔽燕。燕卑蹐步就蔽,转匿户扇后,而巾堕枕下,与佩刀近。婴醉且瞑。燕指巾令其妻取,妻即刀授燕。燕熟视,断其妻颈,遂巾而去。
明旦婴起,见妻毁死,愕然,欲出自白。婴邻以为真婴煞[7],留缚之。趋告妻党,皆来,曰:“常嫉殴吾女,乃诬以过失,今复贼煞[8]之矣,安得他杀事?即其他杀,安得独存耶?”共持婴,且百余笞,遂不能言。官家收系煞人罪,莫有辨者,强伏其辜。司法官小吏持朴者数十人,将婴就市,看者团围千余人。有一人排看者来,呼曰:“且无令不辜死者,吾窃其妻,而又煞之,当系我。”吏执自言人,乃燕也。司法官与俱见贾公,尽以状对。贾公以状闻,请归其印,以赎燕死。上谊之[9]。下诏,凡滑城死罪皆免。
赞曰:余尚太史言,而又好叙谊事。其宾党耳目之所闻见,而谓余道。元和中,外郎刘元鼎语余以冯燕事,得传焉。呜呼!淫惑之心,有甚水火,可不畏哉!然而燕杀不谊,白不辜,真古豪矣!
〔注〕
[1]滑:滑州,唐郡名。治所在今河南汲县。
[2]能燕材:认为冯燕有才干。
[3]室之:有了恋情关系。
[4]妻党:妻子的亲属。
[5]望:怨恨。
[6]类:同伴,朋友。
[7][8]煞:同“杀”。贼:戕害。
[9]谊之:认为此事合乎道义。谊同“义”。
本篇选自《沈下贤文集》。
沈亚之的小说以情节曲折、内容奇异著称。体现了作者喜好猎奇的写作态度。像《湘中怨解》《秦梦记》等篇什,固然是由于描写了超现实题材而显得迷离恍惚,扣人心弦;而这篇《冯燕传》虽然完全写日常生活中的事件,但由于作者的匠心经营,剪裁得体,仍然营造出一派离奇意趣,堪称是一篇意气纵横的传奇之作。
故事情节的发展极富波折,冲突尖锐,每每有出人意表的描写。冯燕与张婴之妻私会,恰逢张婴醉酒归来,惶急中冯匿身门后。此时气氛颇为紧张,人们不由得为冯燕能否安然脱身而悬念。然而,由于一个意外的波折,事态竟然发生了逆转,本来一心考虑如何悄悄离去的冯燕,却于无意间面临杀机陡起的凶险局面了。酿成杀人事件的契机是那样不足道——只是因为张妻误会了冯燕的一个手势。本来,张婴进门后,并未发现家中的不速之客,很快就醉梦酣然。此时,冯燕在张妻裙裾的遮蔽下,已经轻移到门边,忽然发现自己的头巾尚在床头,忙指着它,示意张妻把头巾取过来。而张妻或许平日里备受丈夫虐待已经仇恨满心,或是早有打算弃旧图新,她循着情人的手指所看到的却是头巾旁边的佩刀。本意是想取走头巾以便不留痕迹地离开的冯燕,接过情人递过来的佩刀不由得愣住了。小说撷取了这个极富内涵的细节,表现上也非常简洁传神:“燕熟视,断其妻颈”,仿佛他在这番重新审视中,才发现眼前这个女人的狠戾。在错愕之中,竟然引发了与张婴同病相怜之感——焉知将来她不需要我时,会不会也对我下如此狠手?冯燕一时间义愤填膺,不由得手起刀落,杀死了情人。接下来的事情更加出人意表:冯燕离去后,张婴被妻子家的亲属指认为杀人者,由于他无法为自己辩白,被判处死刑。然而在刑场上,冯燕突然出现了,宣布自己才是真正的杀人者。
小说通过这样一个不寻常的故事,向人们展示了社会道德与个人情感之间的冲突。两性的互相爱恋固然是出于自然本性,然而,在性爱伦理中也不能无视道德规范。冯燕能够使自己超越寻常意义上的好色之徒的地方在于,当他面临性爱要求与道德感的冲突之时,能够有所抉择,这体现出在他心中良知并未泯灭;而在保全自己和不累及无辜的矛盾中,也终究是内在的理性占了上风——尽管他杀人后一度逃匿,但在张婴被绑赴刑场的紧要关头,冯燕毕竟无法消除良心的谴责,挺身而出,承担了杀人的罪责。结局是喜剧性的:冯燕的义侠之举轰动一时,因而得到了来自皇帝的特赦。
小说的情节极富张力,把它的人物置于紧张尖锐的矛盾冲突之中,让他们各自表现出自己的内心世界。冯燕的无所顾忌、不遵礼法,张妻的怨抑幽深、为情爱所驱使而丧失理智,以及张婴的乖张粗暴,都有生动体现。在表现手法上,作品避免了平铺直叙,而是采取先抑后扬的手法,先描绘冯燕的豪纵不轨,甚至因犯杀人罪而远走他乡、匿身亡命。就是这样一个不逞之徒,当他面临是非善恶的严峻考验而做出正确抉择时,便蓦然闪现出这个人物的内心世界中的一线光明。当然,杀死张妻的行为是不可取法的,如果说是憎恶她的狠毒无情,冯燕自己的作为岂不同样狠毒无情?然而,为解救张婴的无辜枉死而挺身而出,则无疑是义无反顾的壮举了。剔除冯燕这个人物身上的男权色彩、嗜杀品性,我们仍然应该首肯他在生死是非的抉择上表现出来的勇气。
(孙丽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