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巡检梅岭失妻记
佚名
入话:
独坐书斋阅史篇,
三真(贞)九烈古来传。
历观天下崄岖峤,
大庾梅岭不堪言。
君骑白马连云栈,
汝(我)驾孤舟乱石滩。
扬鞭举棹休相笑,
烟波名利大家难。
话说大宋徽宗宣和三年上春间,黄榜招贤,大开选场。云这东京汴梁城内,虎异营[1]中,一秀才姓陈,名辛,字从善,年二十岁。故父是殿前太尉。这官人不幸父母早亡,只单身独自,自小好学,学得文武双全。正是:文欺孔孟,武赛孙吴;五经三史,六韬三略,无有不晓。新娶得一个浑家,乃东京金梁桥下张待诏之女,小字如春,年方二八,生得如花似玉:比花花解语,比玉玉生香。夫妻二人,如鱼似水,且是说得着:不愿同日生,只愿同日死。
这陈辛一心向善,常好斋供僧道,一日,与妻言说:“今黄榜招贤,我欲赴选,求得一官半职,改换门闾,多少是好。”如春答曰:“只恐你命运不通,不得中举。”陈辛曰:“我正是‘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不数日,去赴选场,偕众伺候挂榜。旬日之间,金榜题名,已登三甲进士。上赐琼林宴,宴罢谢恩,御笔除授广东南雄沙角镇巡检司巡检。回家,说与妻如春道:“今我蒙圣恩,除做南雄巡检之职,就要走马上任。我闻广东一路,千层峻岭,万叠高山,路途难行,盗贼烟瘴及(极)多;如今便要收拾前去,如之奈何?”如春曰:“奴一身嫁与官人,只得同受甘苦;如今去做官,便是路途险难,只得前去,何必忧心?”陈辛见妻如此说,心下稍宽。正是:
青龙与白虎同行,
吉凶事全然未保。
天高寂没声,苍苍无处寻;
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
当日,陈巡检唤当直王吉,分付曰:“我今得授广东南雄巡检之职,争奈路途险峻,好生艰难。你与我寻一个使唤的,一同前去。”王吉领命,往街市寻觅,不在话下。
却说陈巡检分付厨下使唤的:“明日是四月初三日,设斋,多备斋供,不问云游全真道人,都要斋他,不得有缺。”
不说这里斋主备办。且说大罗仙界[2]有一真人,号曰紫阳真人,于仙界观见陈辛奉真斋道,好生志诚,今投南雄巡检,争奈[3]他妻有千日之灾,叫一真人,化作道童:“听吾法旨,权与陈辛做伴当,护送夫妻二人。他妻若〔遇〕妖精,你可护送。”
道童听旨,同真君到陈辛宅中,与陈巡检相见。礼毕,斋罢。真君问陈辛曰:“何故往日设斋欢喜,今日如何烦恼?”陈辛叉手告曰:“听小生诉禀:今蒙圣恩,除南雄巡检,争奈路远,实难行程,又无兄弟,心怀千里,因此忧闷也。”真人曰:“我有这个道童,唤做罗童,年纪虽小,有些能处。今日权借与斋官,送到南雄沙角镇,便着他回来。”夫妻二人拜谢曰:“感蒙尊师降临,又赐道童相伴,此恩难报。”真君曰:“贫道物外之人,不思荣辱,岂图报答!”拂袖而去了。
陈辛曰:“且喜添得罗童做伴。”收拾琴剑书箱,辞了亲戚邻里,封锁门户,离了东京。十里长亭,五里短亭,迤逦在路道:
村前茅舍,庄后竹篱。村醪香透磁缸,浊酒满盛瓦瓮。架上麻衣,昨日芒郎留下当;酒帘,大字;乡中学究醉时书。李白闻言休驻马,刘伶知味且停舟。小桥曲涧野梅芳,茅舍竹篱村犬吠。
陈巡检骑着马,如春乘着轿,王吉、罗童挑担书箱、行李,在路少不得饥餐渴饮,夜住晓行。罗童心中自忖:“我是大罗仙中大慧真人,今奉紫阳真君法旨,教我跟陈巡检去南雄沙角镇去。吾故意装疯做痴,交他不识咱真相。”随乃行〔走〕不动,上前退后。如春见罗童如此嫌迟,好生心恼,再三要赶回去。陈巡检不肯,恐误背了真人重恩。罗童正行在路,打火造饭,哭哭啼啼不吃。陈巡检与如春孺人定要赶罗童回去,罗童越耍疯,叫“走不动”。王吉搀扶着行,不五里,叫“腰疼”。笑哭不止。如春说与陈巡检:“当初止(指)望得罗童用,今日不曾得他半分之力,不如教他回去。”陈巡检不合听了孺人言语,打发罗童回去,有分交如春争些个做了失乡之鬼。正是:
鹿迷郑相[4]应难辨,
蝶梦周公未可知。
神明不肯说明言,
凡夫不识大罗仙。
早知留却罗童在,
免交洞内苦三年。
当日打发罗童回去,且得耳根清净。陈巡检〔夫妻〕和王吉三人〔前行〕。
且说梅岭之北,有一洞,名曰申阳洞。洞中有一怪,号曰白申公(申阳公),乃猢狲精也。弟兄三人:一个是通天大圣,一个是弥天大圣,一个是齐天大圣。小妹便〔是〕泗州圣母。
这齐天大圣,神通广大,变化多端,能降各洞山魈,管领诸山猛兽,兴妖作法,摄偷可意佳人,啸月吟风,醉饮非凡美酒,与天地齐休,日月同长。这齐天大圣在洞中观见岭下轿中抬着一个佳人,娇嫩如花似玉,意欲取他,乃唤山神分付:“听吾号令,便化客店,你做小二哥,我做店主人。他必到此店投宿,更深夜静,摄此妇人入洞中。”山神听令,化作一店,申阳公变作店主,坐在店中。
却好至黄昏时分,陈巡检与孺人如春并王吉至梅岭下,见天色黄昏,路逢一店,唤“招商客店”。王吉向前去敲门。店小二问曰:“客长有何勾当?”王吉答道:“我主人乃南雄沙角巡检之任,到此赶不着馆驿,欲借店中一宿,来早便行。”申阳公迎接陈巡检夫妻二人入店,头房安下。申阳公说与陈巡检曰:“老夫今年八十余岁,今晚多口劝官人一句:前面梅岭,好生僻静,虎狼劫盗及(极)多,不如就老夫这里安下孺人,官人自先去到任,多差弓兵人等来取不好?”陈巡检答曰:“小官三代将门之子,通晓武艺,常怀报国之心,岂怕狼虎盗贼!”申公[5]情知难劝,便不敢言,自退去了。
且说陈巡检夫妻二人到店房中吃了些晚饭,却好一更。看看二更,陈巡检先上床脱衣而卧,只见就中起一阵风,正是:
风穿珠户透帘栊,
灭烛能交蒋氏雄;
吹折地狱门前树,
刮起风〔酆〕都[6]顶上尘。
那阵风过处,吹得灯半灭而复明。陈巡检大惊,急穿衣起来看时,就房中不见了孺人张如春,开房门叫得王吉。那王吉睡中叫将起来,不知头由,荒(慌)张失势。陈巡检说与王吉:“房中起一阵狂风,不见了孺人张氏!”主仆二人急叫店主人时,叫不应了,仔细看时,和店房都不见了,和王吉也吃一惊。看时,二人立在荒郊野地上,止有书箱、行李并马在面前,并无灯火;客店、店主人,皆无踪迹。只因此夜,直教陈巡检三年不见孺人之面,未知久后如何。正是:
千千丈琉璃井里,
番为失脚夜行人。
雨里烟村雾里都,
不分南北路程途。
多疑看罢僧繇[7]画,
收起丹青一轴图。
陈巡检与王吉听谯楼更鼓,正打四更。当夜月明星光之下,主仆二人,前无客店,后无人家,惊得魂飞天外,魄散九霄。只得教王吉挑了行李,自跳上马,月光之下,依路径而行。在路,巡检知是申公妖法:“化作客店,摄了我妻去,自从古至今,不见闻此异事。”巡检一头行,一头哭:“我妻不知着落!”迤逦而行,却好天明。王吉劝官人:“且休烦恼,理会正事。前面梅岭,望着好生崄峻崎岖,凹凸难行,只得挨过此岭,且去沙角镇上了任,却来打听,寻取孺人不迟。”陈巡检听王吉之言,只得勉强而行。
且说申阳公摄了张如春,归于洞中,惊得魂飞魄散,半晌醒来,泪两行下。元来洞中先有一娘子,名唤牡丹,亦被摄在洞中日久,向前来劝如春不要烦恼。申公说与如春:“娘子,小圣与娘子前生有缘,今日得到洞中,别有一个世界。你吃了我仙桃、仙酒、胡麻饭,便是长生不死之人。你看我这洞中仙女,尽是凡间摄将来的。娘子休闷,且共你兰房同室云雨。”如春见说,哀哀痛哭,告申公曰:“奴奴不愿洞中快乐,长生不死,只求早死。若说云雨,实然不愿!”申公见他如此,自思:“我为他春心荡漾,他如今烦恼,未可归顺。其妇人性执,若逼令他,必定寻死,却不可惜了这等端妍少貌[8]之人?”乃唤一妇人,名唤金莲,洞主也是日前摄来的,在洞中多年矣。申公分付:“好好劝如春,早晚好待他,将好言语诱他,等他回心。”
金莲引如春到房中,将酒食管待。如春酒也不吃,食也不吃,只是烦恼。金莲、牡丹二妇人再三劝说:“你既被摄到此间,只得无奈何。自古道:‘在他矮檐下,怎敢不低头!’”如春告金莲云:“姐姐,你岂知我今生夫妻分离,被这老妖半夜摄将到此,强要奴家云雨,决不依随,只求快死,以表我贞洁(节)。古云:‘列(烈)女不更二夫。’奴今宁死而不受辱!”金莲:“‘要知山下事,请问过来人。’这事我也曾经来。我家在南雄府住,丈夫富贵,也被申公摄来洞中五年。你见他貌恶,当初我亦如此,后来惯熟,方才好过。你既到此,只得没奈何随顺了他罢!”如春大怒,骂云:“我不似你这等淫贱,贪生受辱,枉为人在世,泼贱之女!”金莲云:“好言不听,祸必临身!”遂自回报申公,说:“新来佳人,不肯随顺,恶言诽谤,劝他不从。”申公大怒而言:“本待将铜锤打死这个贱人,如此无礼!为他花容无比,不忍下手。如此,交付牡丹娘子,你管押着他。将这贱人,剪发齐眉,蓬头赤脚,罚去山头挑水,浇灌花木,一日与他三顿淡饭。”牡丹依言,将张如春剪发齐眉,赤脚,把一副水桶。如春自思:“我今情愿挑水守奈[9],本欲投岩涧中而死,倘有再见丈夫之日。”不免含泪而挑水。正是:
宁可洞中挑水苦,
不作贪淫下贱人。
世路山河险,石门烟雾深。
年年上高处,未肯不伤心。
不说张氏如春在洞中受苦。且说陈巡检与同王吉自离东京,在路两月余,至梅岭之北,被申阳公摄了孺人去,千方无计寻觅。王吉劝官人且去上任,巡检只得弃舍而行。乃望前面一村酒店,巡检到店门前下马,与王吉入店,买酒饭吃了,算还酒饭钱,再上马而去。见一个草舍,乃是卖卦的,在梅岭下,招牌上写:“杨殿干,请仙下笔,吉凶有准,祸福无差。”陈巡检到门前,下马离鞍,入门与杨殿干相见已毕。殿干问:“尊官何来?”陈巡检将昨夜遇申公之事,从头至尾,说了一遍。杨殿干焚香请圣,陈巡检跪拜,祷祝昨夜遇申公摄了孺人之事。只见杨殿干请仙至,降笔判断四句诗曰:
千日逢灾厄,佳人意自坚。
紫阳来到日,镜破再团圆。
杨殿干断曰:“官人且省烦恼,孺人有千日之灾,三年之后,再遇紫阳,夫妇团圆。”陈巡检自思:“东京曾遇紫阳真人借罗童为伴,因罗童呕气,打发他回去。此间相隔数千里路,如何得紫阳到此?”遂乃心中少宽,还了卦钱,谢了杨殿干,上马同王吉并众人上梅岭来。
陈巡检看那岭时,真崄峻。陈巡检并一行过了梅岭,直交陈巡检:
施呈三略六韬法,
威镇南雄沙角营。
欲问世间烟瘴路,
大庾梅岭苦心酸。
山中大象成群走,
吐气巴蛇满地攒。
这巡检过了梅岭,岭南二十里有一小亭,名唤做接官亭。巡检下马,入亭中暂歇。忽见王吉报说:“有南雄沙角镇巡检衙弓兵人等,远来迎接。”陈巡检唤入,参拜毕。过了一夜。次日同共弓兵吏卒走马上任。至于衙中,升厅,众人参贺以(已)毕。
陈巡检在沙角镇做官,且是清正严谨。光阴似箭,正是:
窗外日光弹指过,席前花影坐间移。
倏忽在任,不觉一载有余,差人打听孺人消息,并无踪迹,端的:
好似石沉东海底,犹如线断纸风筝。
陈巡检为因孺人无有消息,心中好闷,思忆浑家,终日下泪。正思念张如春之际,忽弓兵上报:“相公,祸事!今有南雄府府尹府札来报军情:‘有一强人,姓杨名广,绰号镇山虎,聚集五七百小喽啰,占据南林村,打家劫舍,杀人放火,百姓遭殃。札付巡检,火速带领所管一千人马,关领[10]军器,前去收捕,毋得迟误!’”陈巡检听知,火速收什(拾)军器、鞍马,披挂已了,引着一千人马,径奔南林村来。
却说那南林村镇山虎正在寨中饮酒,小喽啰报说:“官军到来!”急上马持刀,一声锣响,引了五百小喽啰,前来迎敌。陈巡检与镇山虎并不打话,两马相交。那草寇怎敌得陈巡检过。斗无十合,一矛刺镇山虎于马下,枭其首级,杀散小喽啰,将首级回南雄府,当厅呈献,府尹大喜,重赏了当,自回巡检衙,办酒庆贺已毕。只因斩了镇山虎,真个是:
威名大振南雄府,
武艺高强众所钦。
亭亭孤月照行舟,
寂寂长江万里流。
乡国不知何处好?
云山漫漫遣人愁。
这陈巡检在任,倏忽却早三年官满,新官交替。陈巡检收拾行装,与王吉离了沙角镇,两程并作一程行。相望庾岭之下,红日西沉,天色已晚,陈巡检一行人,望见远远松林间,有一座寺。王吉告官人:“前面有一座寺,我们去投宿则个。”陈巡检勒马向前,看那寺时,额上有“红莲寺”三个大金字。巡检下马,同一行人入寺。元来这寺中长老,名号大惠禅师,佛法广大,德行清高,是个古佛出世。当日行者报与长老:“有一过往官人投宿。”长老教行者相请。巡检入方丈,参见长老。礼毕,长老问:“官人何来?”陈巡检备说前事:“万望长老慈悲,指点陈辛寻得孺人回乡,不忘重恩。”长老曰:“官人听禀,此怪是白猿精,千年成器,变化难测。你孺人性贞烈,不肯依随,被他剪发赤脚,挑水浇花,受其苦楚。此人号曰申阳公,常到寺中,听说禅机,讲其佛法。官人若要见孺人,可在我寺中住几时,等申阳公来时,我劝化他回心,放还你妻,如何?”陈巡检见长老如此说,心中喜欢,且在寺中歇下。正是:
端的眼观旌节旗,
分明耳听好消息。
五里亭亭一小峰,
上分南北与西东。
世间多少迷路客,
一指还归大道中。
陈巡检在红莲寺中,一住十余日。忽一日,行者报与长老:“申阳公到寺来也。”巡检闻之,躲于方丈中屏风后面。只见长老相迎,申阳公入方丈,叙礼毕,分位而坐。行者献茶。茶罢,申阳公告长老曰:“小圣无能断除爱欲,只为色心,迷恋本性,谁能虎项解金铃?”长老答曰:“尊圣要解虎项金铃,可解色心本性。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一尘不染,万法皆明。莫怪老僧多言相劝,闻知你洞中,有一如春娘子,在洞三年。他是贞烈之妇,可放他一命还乡,此便是断却欲心也。”申阳公听罢,回言长老:“小圣心中正恨此人,罚他挑水三年,不肯回心。这等愚顽,决不轻放。”陈巡检在屏风后听得说,正是:
心头一把无明起,怒气咬碎口中牙。
陈巡检大怒,拔出所佩宝剑,劈头便砍。申阳公用手一指,其剑自着身。申阳公曰:“吾不看长老之面,将你粉骨碎身。此冤必报!”道罢,申阳公别了长老,自去了,自洞中叫张如春在面前,欲要剖腹取心,害其性命,得牡丹、金莲二人救解,依旧挑水浇花,不在话下。
且说陈巡检不知妻子下落也罢,既晓得在申阳洞中,心下倍加烦恼。在红莲寺方丈中,拜告长老:“怎生得见我妻之面?”长老曰:“要见不难,老僧指一条径路,上山去寻。”长老叫行者引巡检去山间寻访。行者自回寺。
只说陈辛去寻妻,未知寻得见寻不见。正是:
风定始知蝉在树,
灯残方见月临窗。
夫妻会合是前缘,
堪恨妖魔逆上天。
悲欢离合千般苦,
烈女贞心万古传。
当日,陈巡检带了王吉,一同行者,到梅岭山头,不顾崎岖峻崄,走到山岩潭畔,见个赤脚挑水妇人,慌忙向前看时,正是如春。夫妻二人抱头而哭,各诉前情,莫非梦中相见,一一告诉。如春说:“昨日申公回洞,几乎一命不存!”巡检乃言:“谢红莲寺长老指路来寻,不想却好遇你,不如共你逃走了罢!”如春道:“走不得。申公妖法广大,神通莫测,他若知我走,赶上,和官人性命不留!我闻申公平日只怕紫阳真君,与官人降仙笔诗亦同。官人可急回寺去,莫待申公知之,其祸不小。”
陈巡检只得弃了如春,归〔寺〕中拜谢长老说:“已见娇妻,言申公只怕紫阳真君。他在东京曾与陈辛相会,今此间鸾远[11],如何得他来救?”长老见他如此哀告,乃言:“等我与你入定去看,便见分晓。”长老交行者焚香,入定去了;一晌,入定回来,说与陈巡检曰:“当初紫阳真人与你一个道童,你到半路赶了他回去。你如今便可往,急走三日,必有报应。”陈巡检见说,依其言,急急步行出寺。迤逦行了两日,并无踪迹。
且说紫阳真人在大罗仙境,与罗童曰:“吾三年前,那陈巡检去上任时,他妻合有千日之灾,今已将满。吾怜他养道修真,好生虔心。吾今与汝同下凡间,去梅岭救取其妻回乡。”罗童听旨,一同下凡,而往广东路上行来。
这日,却好陈巡检撞见真君同罗童远远而来,乃急急向前跪拜,哀告曰:“真君,望救度弟子妻张如春,被申阳公妖法摄在洞中三年,受其苦楚,望真君救难则个!”真君笑曰:“陈辛,你可先去红莲寺中等,我便到也。”陈辛拜别,先回寺中,备办香案,迎接真君救难。正是:
从空伸出拿云手,
救出天罗地网人。
法箓持身不等闲,
立身起业有多般。
千年铁树开花易,
一日酆都出世难。
陈巡检在寺中等了一日,只见紫阳真君行至寺中,端的道貌非凡。长老直出寺门迎接,入方丈叙礼毕,分宾主坐定。长老看紫阳真君端的有神仪八极之表,道貌堂堂,威仪凛凛。陈巡检拜在真君面前,告曰:“望真君慈悲,早救陈辛妻张如春性命还乡,自当重重拜答深恩。”真君乃于香案前,口中不知说了几句言语,只见就方丈里起一阵风,但见:
无形无影透人怀,
二月桃花被绰开。
就地撮将黄叶去,
入山推出白云来。
那风过处,只见两个红忔兜巾天将出现,甚是勇猛。这两员神将朝着真君声喏道:“吾师有何法旨?”紫阳真君曰:“快与我去申阳洞中擒拿齐天大圣前来,不可有失!”两员天将去不多时,将申公一条铁索锁着,押到真君面前。申公跪下。紫阳真君判断,喝令天将将申公押入酆都天牢问罪;交罗童入申公洞中,将众多妇女各各救出洞来,各令发付回家去讫。张如春与陈辛夫妻再得团圆,向前拜谢紫阳真人。真人别了长老、陈辛,与罗童冉冉腾空而去了。
这陈巡检将礼物拜谢了长老,与一寺僧行别了。收拾行李轿马,王吉并一行从离了红莲寺,迤逦在路。不则一日,回到东京故乡,夫妻团圆尽老,百年而终。正是:
虽为翰府名谈[12],编作今时佳话。
话本说彻,权作散场。
〔注〕
[1]虎异营:宋代禁军的番号。“异”疑为“翼”。
[2]大罗仙界:道教所说诸天之一。大罗天指天的最高层。
[3]争奈:怎奈,无奈。
[4]鹿迷郑相:据《列子·周穆王》载,春秋时,郑国樵夫打死一只鹿,怕被别人看见,就把它藏在坑中,盖上蕉叶,后来他去取鹿时忘了所藏的地方,于是就以为是一场迷梦。后以“鹿迷郑相”喻得失荣辱犹如幻梦。
[5]申公:即上文之“申阳公”,下同。
[6]酆(fēng)都:迷信传说指阴间。
[7]僧繇:指张僧繇,南北朝梁代画家,相传他画的龙点睛后破壁飞去。
[8]端妍少貌:年轻美貌。
[9]守奈:苦守忍耐。
[10]关领:领取。
[11]窎(diào)远:深远。
[12]翰府名谈:北宋刘斧有《翰府名谈》一书,今存残帙,或即指此。
本篇系元人话本,录自《清平山堂话本》,撰人不详。明晁瑮《宝文堂书目》著录,无“记”字,《永乐大典》卷一三九八一载有《陈巡检妻遇白猿精》戏文,赵景深曾将戏文佚曲与话本文字缀合,基本接榫,可知话本乃是摒弃戏文唱词,联缀科白而成。
故事叙述陈从善以进士除授广东南雄沙角镇巡检,携妻张如春赴任。途中,如春被号称“齐天大圣”的猿精摄去。三年后,紫阳真人将猿精收伏,夫妻重圆。猿精劫妇故事,汉时已有。焦延寿《易林》卷一《坤之剥》云:“南山大玃,盗我媚妾。怯不敢逐,退然独宿。”后来,张华《博物志》卷三《异兽》、干宝《搜神记》卷十二《猳国马化》、《太平广记》卷四百四十四《欧阳纥》,均有类似记载。本篇当出五代宋初时徐铉所撰《稽神录》中的《老猿窃妇人》条,并根据唐无名氏《补江总白猿传》加以变化、演绎而成。
该故事虽然仍以白猿劫妇为主要情节,但其意旨却似在大力渲染道教的灵异,以劝人虔心斋道。如小说中全真道教的神仙紫阳真人,就颇有神通,可以预卜先知,说张如春将有千日之灾,因见陈巡检“奉真斋道,好不忠诚”,才命大慧真人化作罗童前往护送。这虽然不脱命定论的俗调,但主要却在于证明紫阳真人确有“异能”。不料,陈巡检夫妇“肉眼不识大罗仙”,因嫌罗童痴顽,竟将其中途遣走,结果失去护佑,被白猿劫去。小说引诗道:“早知留却罗童在,免交(教)洞内苦三年。”这无疑是在强调,道士乃是凡夫俗子们消灾避难时不可或缺的救星。所以,尽管陈巡检武艺高强,但他最终还得仰仗紫阳真人的神力,降妖救妻,所谓“紫阳来到日,镜破再团圆”。
有意思的是,小说在揄扬道教的同时,对佛教似也有所肯定。如白猿精就因为不听大慧禅师“色即空,空即色”的说教,结果罪下酆都;而陈巡检则因虔心求佛,遂得禅师指迷,见到了妻子,并寻见紫阳真人。所以,道、佛在这篇小说里一并得到了宣扬,只不过“道”为主、“佛”为宾而已。
这种宣扬宗教的意旨,当然无甚积极意义。不过,它在当时能借诸戏文、话本流播,乃是与全真教的影响分不开的。全真教兴起于金元,其主要特点是强调“识心见性,除情去欲,忍耻含垢,苦己利人”,既融佛,又融儒,甚至可以说是儒家的变种。所以这篇小说作为全真道教的宣教媒介,对佛、儒皆有肯定。而对儒的肯定,则主要表现在对张如春守贞不屈的描写、称扬上。面对淫邪凶暴的白猿精,如春坚不从其“云雨”之求,只愿早死。金莲、牡丹二女劝她不如随顺了,以免吃苦,她斩钉截铁地说:“烈女不更二夫,奴今宁死而不受辱!”又对二妇骂道:“我不似你这等淫贱,贪生受辱,枉为人在世,泼贱之女!”可见其性情多么贞烈!虽然她后来被罚去山头挑水,每天吃苦受罪,但仍是“宁可洞中挑水苦,不作贪淫下贱人”。很显然,如春对贞节德操的勇敢捍卫,是受了儒家“从一而终”的贞节观念的影响,不过也正是贞节观念赋予了她与邪恶势力作斗争的精神动力。所以,小说称扬如春贞烈,自有其值得肯定之处,不宜以思想陈腐视之。更何况如春夫妇本来就“如鱼似水”,“不愿同日生,只愿同日死”呢?如陈巡检失妻之后,就“思忆浑家,终日下泪”,并不畏艰险,到处寻找,这充分说明了如春的贞烈行为也是有深厚的情感基础的。再说,人不愿与异物为偶,那也属情理之常。设若再联系宋元以来异族侵扰、妇女饱受抢掠和凌辱的时代背景,则这样的故事,似也含有肯定反抗异族强暴的积极意义。
除此之外这篇小说值得注意的地方,就是它对白猿精的描写了。因为这个白猿精居然名叫“齐天大圣”,还有弟兄“通天大圣”“弥天大圣”,小妹“泗州圣母”。“这齐天大圣,神通广大,变化多端,能降各洞山魈,管领诸山猛兽,兴妖作法,摄偷可意佳人,啸月吟风,醉饮非凡美酒,与天地齐休,日月同长”。这些描写不就分明映现着《西游记》里孙悟空的影子吗?也许《西游记》写孙悟空与牛魔王等结拜,自称齐天大圣等情节,曾从这里受到过艺术启发,只是吴承恩荡除了“齐天大圣”身上的淫荡、妖邪之气,赋予了他丰富的神性和人性,所以他才最终成了一个荡邪除恶的英雄,而“齐天大圣”这个名号也才焕发出迷人的光彩。
至于说这篇小说的艺术技巧,则较平庸,无甚特色,描写亦较粗略,倒是它全文分为十个段落,每段开头都有诗四句,每段结束又用“正是”一词引出两句诗,甚至还附以“未知久后如何”等悬疑句,让人觉得颇有章回体的味道。也许当初“说话”艺人是分十回来讲说它的吧,只是每回前未立标题而已。但这对于研究章回小说的起源应有一定的参考价值。
(纪德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