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丞相曹夫人

虞通之

王丞相曹夫人^[1]，性甚忌，禁制丞相不得有侍御^[2]，乃至左右小人，亦被检简^[3]。时有妍妙，皆加诮责。王公不能久堪，乃密营别馆，众妾罗列，儿女成行。后元会日^[4]，夫人于青疏台中望见两三儿骑羊，皆端正可念^[5]。夫人遥见，甚怜爱之。语婢云：“汝出问此是谁家儿？奇可念。”给使不达旨，乃答云：“是第四、五等诸郎。”曹氏闻惊愕，大恚^[6]，不能自忍，乃命车驾将黄门及婢二十人，人持食刀，自出寻讨。王公亦遽命驾，飞辔出门。犹患牛迟，乃左手攀车阑，右手捉麈尾^[7]，以柄助御者打牛，狼狈奔驰，方得先至。蔡司徒闻而笑之。乃故诣王公^[8]，谓曰：“朝廷欲加公九锡^[9]，公知不？”王谓信然，自叙谦志。蔡曰：“不闻余物，唯闻有短辕犊车、长柄麈尾尔。”王大愧。后贬蔡曰：“吾昔与安期千里共在洛水集处，不闻天下有蔡充儿。”正忿蔡前戏言耳。

〔注〕

[1]王丞相：王导。东晋初年为丞相。

[2]侍御：这里指侍姬。

[3]检简：检查。

[4]元会日：皇帝于元旦朝会群臣称正会，也叫元会。

[5]可念：可爱。

[6]大恚：大怒。

[7]麈尾：麈，一种鹿。麈尾，即用这种鹿尾作成的一种近似于拂尘的用具。

[8]故诣王公：有意去看望王导。

[9]九锡：古代天子赐给诸侯、大臣的九种器物，是一种最高的礼遇。

本篇选自《妒记》。

东晋名相王导的事迹在史书中多有记载，特别是刘义庆的《世说新语》，几乎就是以王导为主角。陈寅恪在其著名的《王导之功绩》文章中对王导在东晋初年安定江南的功绩给予了极高的评价。但是，对于王导的为人和日常生活，我们所知不是很多。这则故事为我们认识王导的另一侧面提供了感性资料。

故事的主角是曹夫人，开篇以一定的篇幅描写了这位曹夫人的悍妒。其实，作为丞相的王导，权势炙手可热，“众妾罗列，儿女成行”，这在当时并不稀罕。偏偏这位曹夫人绝不能容忍在她眼皮底下发生这样的事，“禁制丞相不得有侍御，乃至左右小人，亦被检简。时有妍妙，皆加诮责”，一旦发现隐情，持刀寻讨便自然而然地发生了。她的妒忌是人之常情，但是，她能够爆发出来，而且令这位丞相“不能久堪”，就有点不合常规而令人惊异。秦汉以来，有关妇道的说法很多，甚至形诸法令固定下来，比如有所谓的“七出”，其中一条就是不允许妇人妒忌，违反这条规定，男方就有权将妻子休掉。而到了魏晋以后，妇女的地位似乎有了改变。《世说新语》记载了许多才女故事，比如谢道韫就对丈夫颇为不满，对此，宋人刘辰翁给予了高度评价，现代人更是津津乐道。曹夫人的“性甚忌”，而且居然叫王丞相有时下不来台，说明当时妇女的社会地位较之以往确乎有了微妙的变化。

为了营造故事的氛围，作品将曹夫人描绘成凶悍异常的样子，又写王丞相既要享受妻妾成群的生活，又要顾及脸面。这就构成了严重的矛盾冲突。在这个矛盾冲突中，王丞相的形象使人感到格外可笑。当曹夫人“命车驾将黄门及婢二十人，人持食刀，自出寻讨”时，我们这位大名鼎鼎的王丞相，“亦遽命驾，飞辔出门。犹患牛迟，乃左手攀车阑，右手捉麈尾，以柄助御者打牛，狼狈奔驰，方得先至。”从描写可以看到，王导出门命驾的是一辆牛车，而不是马车；第二，王导不论处在多么危急的时刻，手中的“麈尾”是时刻不离的，这表明了一种名士的身份和派头。而这两者放在一起，确又有些滑稽。也正因为如此，蔡充用“唯闻有短辕犊车、长柄麈尾尔”来讽刺王丞相。也正是这两点，才构成了这篇故事的富有戏剧性的效果。结尾一句有些出人意表。就因为这样一句笑话，惹得王丞相大为不快，所以在关键时刻，对蔡充作了报复。读者感受到了作者对这位王丞相虚伪之处所作的揶揄和讽刺。

（刘跃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