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箫化

范摅

西川韦相公皋，昔游江夏，止于姜使君之馆。姜氏孺子曰荆宝，已习二经，虽兄呼于韦，恭事之礼，如父叔也。荆宝有小青衣曰玉箫，年才十岁，常令祗候，侍于韦兄。玉箫亦勤于应奉。

后二载，姜使君入关求官，而家累不行。韦乃易居，止头陀寺，荆宝亦时遣玉箫往彼应奉。玉箫年稍长大，因而有情。时廉使陈常侍，得韦君季父书云：“侄皋久客贵州，切望发遣归觐。”廉察启缄，遗以舟楫服用，仍恐淹留，请不相见，泊舟江渚，俾篙工促行。昏暝拭泪，乃书以别荆宝。宝顷刻与玉箫俱来，既悲且喜。宝命青衣从往，韦以违觐日久，不敢俱行，乃固辞之。遂为言约，少则五载，多则七年取玉箫。因留玉指环一枚，并诗一首。

五年既不至，玉箫乃静祷于鹦鹉洲。又逾二年。暨八年春，玉箫叹曰：“韦家郎君，一别七年，是不来耳。”遂绝食而殒。姜氏愍其节操，以玉指环着于中指，而同殡焉。

后韦公镇蜀，到府三日，询鞫狱情，涤其冤滥，轻重之系，近三百余人。其中一辈，五器^[1]所拘，偷视厅事。私语云：“仆射是当时韦兄也。”乃厉声曰：“仆射仆射，忆得姜家荆宝否？”韦公曰：“深忆之。”姜曰：“即某是也。”公曰：“犯何罪而重羁缧？”答曰：“某辞违之后，寻以明经及第，再选青城县令。家人误爇^[2]廨舍库牌印等。”韦曰：“家人之犯，固非己尤。”便与雪冤，仍归墨绶，乃奏授眉州牧。敕下，未令赴任，遣人监守。朱绂其荣，留连宾幕。属大军之后，草创事繁，经蓂荚^[3]数凋，方谓：“玉箫何在？”姜牧曰：“仆射维舟之夕，与伊留约，七载是期。逾时不至，乃绝食而殒。”因吟留赠玉环诗曰：

黄雀衔来已数春，

别时难解赠佳人。

长吟不见鱼书至，

为遣相思梦入秦。

韦公闻之，益增凄叹。广修经像，以报夙心。且想念之怀，无由再会。时有祖山人者，有少翁^[4]之术，能令逝者相亲。但令府公斋戒七日。清夜，玉箫乃至，谢曰：“承仆射写经，僧佛之力，旬日便当托生。却后十二年，再为侍妾，以谢鸿恩。”临去微笑曰：“丈夫薄情，令人死生隔矣。”

后韦以陇右之功，终德宗之代，理蜀不替。是故年深，累迁中书令同平章事，天下响附，泸僰^[5]归心。因作生日，节镇所贺，皆贡珍奇。独东川卢八座^[6]，送一歌姬，未当破瓜之年，亦以“玉箫”为号。观之，乃真姜氏之玉箫也，其中指有肉环隐出，不异留别之玉环也。京兆公^[7]曰：“吾乃知存殁之分，一往一来。玉箫之言，斯可验矣。”

〔注〕

[1]五器：即五木，古时用以束身的刑具。

[2]爇（ruò）：焚烧。

[3]蓂荚（mínɡjiá）：古代传说中的一种瑞草。每月初一至十五，逐日结一荚，十六至月底，逐日落一荚。人们便据荚的数目推算时日。

[4]少翁：指汉代术士李少翁，曾用幻术帮助汉武帝见到已死的李夫人。

[5]泸僰（bó）：指四川、云南一带的少数民族。

[6]八座：唐代以六部尚书、左右仆射及令为“八座”，也用以泛指尚书之类高官。东川卢八座，指东川节度使卢某。

[7]京兆公：指韦皋。京兆是韦氏的郡望，故称。

这篇小说出自晚唐范摅所著《云溪友议》。《云溪友议》是一部笔记式小说，它所载录的许多诗人和有关诗歌创作的故事，大抵得自采访和传闻，从中我们可以再一次看到中国古代小说与民间传说的密切关系，也就是看到中国古代小说的一个重要源头和一种重要形式。这是意欲了解中国小说史的人所不能不知道的。

《玉箫化》的故事很单纯，但富于传奇色彩。男主人公韦皋年轻时，曾游历江夏（今湖北武昌），住在他表兄家，因而认识了一个叫玉箫的丫环。玉箫渐渐地对他产生了感情，但韦皋在离开江夏时却不敢带她同归，只是留给她一枚玉指环和一首诗，并与她约定：少则五载，多则七年，一定前来接她。玉箫苦等了七年，绝望而死。主人可怜她，下葬时把玉指环戴在了她的中指上。多年后，韦皋当了镇守蜀中的大官，一个偶然的机会，他才获悉玉箫已经为思念他而死。他不禁追思往昔，请僧念经修像，超度亡灵，终于感动阴司，让玉箫投胎托生。十二年后，韦皋由于政绩卓著，升任宰相。在他生日之际，东川节度使送给他的礼物是一个名叫“玉箫”的歌姬，长得也和当年的玉箫一模一样。最特别的是，她的中指有一个隐隐鼓起的肉环，就像戴着韦皋送给玉箫的那个玉环似的。前世中断了的缘分，到下辈子终于还是接上了。

不一定非要从“坚贞爱情可以起死回生”的角度来解释这个传奇故事的含义，但这个故事确实表明了古人的一种愿望和信念：真诚执著、刻骨铭心的感情连冷酷无情的阴司也能打动，有缘人也终能实现重逢。这一思路在唐人小说中被以不同方式重复着，虽然大多离不开佛、道或仙家的帮助，但荒诞的形式下实在蕴含着颇浓的人情味。这种借助幻想解决矛盾的方式，为历代人们所喜闻乐见，在后世的文学创作屡屡被重演。玉箫再生而与韦皋结合的故事，在话本小说和元明杂剧传奇中都有更细致的演述。直到汤显祖的杰作《牡丹亭》，还多少可见这一思路的影响。

（董乃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