灌园婴女
王仁裕
顷有一秀才,年及弱冠[1],切于婚娶。经数十处,托媒氏求间,竟未谐偶。乃诣善《易》者以决之。卜人曰:“伉俪之道,亦系宿缘,君之室,始生二岁矣。”又问当在何州县,是何姓氏。卜人曰:“在滑州[2]郭之南,其姓某氏,父母见灌园[3]为业,只生一女,当为君嘉偶。”其秀才自以门第才望,方求华族,闻卜人之言,怀抱郁怏,然未甚信也。遂诣滑质其事。至则于滑郭之南寻访,果有一蔬圃,问老圃姓氏,与卜人同。又问有息[4]否?则曰:“生一女,始二岁矣。”秀才愈不乐。
一日,伺其女婴父母出外,遂就其家,诱引女婴使前,即以细针内于颅中而去。寻离滑台,谓其女婴之死矣。是时,女婴虽遇其酷,竟至无恙。生五六岁,父母俱丧。本乡县以孤女无主,申报廉使[5],廉使即养育之。一二年间,廉使怜其黠慧,育为己女,恩爱备至。廉使移镇他州,女亦成长。其问卜秀才,已登科第,兼历簿官,与廉使素不相接,因行李经由,投刺谒廉使。一见慕其风采,甚加礼遇。问及婚娶,答以未婚。廉使知其衣冠子弟,且慕其为人,乃以幼女妻之。潜令道达其意,秀才欣然许之。未几成婚,廉使资送甚厚,其女亦有殊色,秀才深过所望。且忆卜者之言,颇有责其谬妄耳。
其后,每因天气阴晦,其妻辄患头痛,数年不止。为访名医,医者曰:“病在顶脑间。”即以药封脑上,有顷,内溃出一针,其疾遂愈。因潜访廉使之亲旧,问女子之所出,方知圃者之女,信卜人之不绐也。襄州从事陆宪尝话此事。
〔注〕
[1]弱冠:古代男子二十岁行冠礼,即为成人,然体犹未壮,故称弱冠。后即以弱冠指二十岁左右的男子。
[2]滑州:即今河南滑县一带。
[3]灌园:浇水种菜。
[4]息:子嗣、后代。
[5]廉使:指观察使之类地方长官。
本篇原出五代王仁裕所著《玉堂闲话》,该书已佚,赖《太平广记》等书收录多篇,后人辑成一卷,尚有一百七十多条。从辑存的遗文看,《玉堂闲话》基本上是一本具有实录性质的笔记体小说,很多篇都记明了故事来源、传说者官职姓名,而内容则相对比较简单。
《灌园婴女》是该书中篇幅较长、颇有情趣的作品,《太平广记》将其归入定数类,大体符合故事内容和作者所要宣扬的题旨。
所谓定数,就是冥冥中已经注定的命运,不管当事人怎样努力反抗,最终事情还是朝着命定的那样发生,一切人为的抗争均属徒劳。《太平广记》从卷一四六至一六〇刊载了许多证明这个道理的故事,《灌园婴女》则从男子求偶的角度演述此理。
一个青年秀才请人占卜,问自己的婚姻如何。卜者告诉他:夫妇之道是有宿缘,也就是有定数的,他的妻子是滑州城南种菜老头的独生女儿,眼下才两岁。秀才将信将疑,便跑到滑州去调查,谁知那里果然有这么个种菜老头,而且真有那么个女婴。为了改变命运,秀才竟趁女婴父母不在的时候,将一根细针插入她的颅中,企图把她弄死。做完这些,秀才以为大功告成,便放心地离开了。然而,女婴并没有死去,在长大的过程中,其父母双亡,由当地长官收为养女,并随义父迁官异地。过了多年,秀才已及第为官,被一个上司看中,决定将幼女嫁他为妻。秀才非常满意,但婚后发现其妻经常头痛,请医诊治,竟从她的脑中取出一根细针。这才说起前因,也才弄清如今的廉使千金其实就是当年的灌园婴女,秀才就此认命。
作者在文末注曰:“襄州从事陆宪尝话此事”,说明这本是一个口头传说。事实上,此类传说在唐代流行甚广,李复言《续玄怪录》中《定婚店》一篇,写的就是同类故事。虽然两篇主角人名和事件发生的地点不同,但构成故事的基本要素和模式却是一样的:都是以一个士子向先知问婚为整个事件的第一推动力;都有他获知预言后加害未来的妻子、企图改变命运的情节;最后,他们娶来的都是那位命中注定的女子,也就是结局相同。只是李复言的创作意识强于王仁裕,对传说作了较多加工,因而《定婚店》的小说意味要比《灌园婴女》浓厚。比如《定婚店》中出现了为天下男女系红绳、定姻缘的鬼使——月下老人的形象,这很可能是作者汲取了另一个民间传说,把它组接到这里来了。而鬼使的一套议论,则是李复言的代言。
《灌园婴女》产生得比《定婚店》晚,但在小说艺术上却不如《定婚店》,文学史上后不如前的例子不胜枚举,这不过是又一个实例而已。这也说明小说艺术进步之路是曲折的而不是直线的。另外,《灌园婴女》的存在,还表明这个传说在晚唐五代仍以其较原始质朴的形态流传于人们口头,文人创作和民间口头传说并行不悖,有时相互交融或结合,有时又各自独立发展,就像两条江河在流动中时分时合似的,这也许就是文学史现象之所以那么错综复杂、变化多端的一个重要原因吧!
(董乃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