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词条 温泉记 秦醇
释义

温泉记

秦醇

西蜀张俞再过骊山,留题二绝云:

金玉楼台插碧空,

笙歌递响入天风。

当时国色并春色,

尽在君王顾盼中。

其二云:

玉帝楼前锁碧霞,

终年培养牡丹芽。

不防野鹿逾垣入,

衔出宫中第一花[1]

俞异日宿温汤市邸,于是衙鼓声沉,万动岑寂,客馆后夜,悲风素秋。俞少负英气,羁怀多感,高烛危坐,远意千里,强调脆管,又抚朱弦,怨流丝竹,竟不成乐,乃就枕。才合眼,见二短黄衣吏立于床下。一吏曰:“召其魂也,召其梦也?”一吏曰:“奉命召其魂。”吏曰:“魂俱去,留一魄以守其宅。”吏于袖间出一物若银钩,以刺入胸中,亦不甚苦痛,以手执钩尾,大呼俞名姓,又小呼数声。俞或立于阶下,回顾尸于床上,俞惊叹,恨不得作书寄家人嘱后事。吏引其衣出门,又见二碧衣童,若常所见画图中神仙侍立之童也。俞久不敢问。约行十余里之远,俞乃足痛,愿得一代步者。吏曰:“请君问碧衣者。”俞乃告之。一童呼吏曰:“敕界吏速取马来。”有顷,驺从[2]至,俞乃上马,因询黄衣吏曰:“吾死乎,吾此行何所之也?”黄衣吏曰:“吾地界之吏,奉命奔走,他皆不知也。君告碧衣童,必有所明。”俞私约下马,折腰与碧衣童曰:“俞蜀中书生,未尝造恶,今有此行,不识入于狱乎?能复回于世乎?愿闻其休咎。”碧衣童曰:“吾乃海仙之侍者,被命召子,他皆不知。”俞曰:“仙何人也?”童曰:“蓬莱第一宫太真妃也。”俞曰:“召仆安用?”童子曰:“子骊山曾作诗否?”俞方忆其所作二绝。

又行百里,道左有大第,朱扉屼立,金兽衔镮,万户生烟,千兵守御。入门则台殿相向,金碧射人,帘挂琼钩,砌磨明玉,金门瑶池,彩楹琐窗,幕卷轻红,甃浮寒碧。童止俞曰:“可伺于此,吾入报矣。”童复出呼左右备驺从,童谓俞曰:“上仙召子温泉浴。”迤逦见绛旌[3]见(前)驱,翠幢双引,赭伞玲珑,仙车咿轧,彩仗鳞鳞,纹竿袅袅,霞光明灭五色云中。行少顷,又至一宫,仙妃降车,俞亦下马。

童引俞升殿,左右赞拜,仙赐坐。俞偷视仙,高髻堆云,凤钗横玉,艳服霞衣,琼环瑶珮,鸾姿凤骨,仙格清莹。俞精神眩惑,情意恐惧,虚己危坐,莫敢出言。仙笑为俞曰:“君无惧,吾召子无他意,欲少询子人间一两事耳。”仙子曰:“骊山所题之诗甚佳。”俞避席俛谢。仙子乃命其浴。仙乃入御浴,汤影沉沉,甃摇龙凤[4]。仙去衣先入浴,俞视若莲浮碧沼,玉泛甘泉,俞思意荡。俞因以手拂水,沸热不可近。仙笑命左右别具汤沐,侍者进金盆,为俞解衣入浴。仙与俞相去数步耳,一童以水沃仙,一童以水沃俞。俞白仙曰:“俞尘骨凡体,幸遇上仙,似有宿契[5],然何故不得共沐?”仙曰:“尔未有今日之分。”浴已,次第取服。

仙与俞携手入后院,坐曲室。俞审视则白璧为楹,碧瑶甃地,绣帛蒙窗,珠丝翳户[6],饰琼玉于虚轩,安铜龙于画栋。仙命进酒,宝器瑶杯,珍羞仙果。但俞平生不酌酒,金壶至俞,则酒辄不出。仙笑顾左右取他酒代之。童曰:“已为取之。”顷间酒已至,乃人间之味。俞又自恨。仙谓俞曰:“今之妇人首饰衣服如何?”俞对曰:“多用白角为冠,金珠为饰。民间多用两川红紫。”仙乃顾左右:“取吾旧服来。”长裙大袍,凤冠口衔珠翠玉翘,但金钗若今之常所用者也,他皆不同。

俞曰:“俞少好学,虽望道未见,然于唐史见仙事迹甚熟,今见仙之姿艳,一禄山安能动仙之志,而仙自弃如此也?”仙复曰:“事系天理,非子可知,幸无见诘。”俞曰:“明皇蕴神圣之姿,天日之表,没当不化,今在何地?”仙曰:“人主皆天之高真也。明皇乃真人下降,今住玉羽川。”俞曰:“玉羽川何地也?”仙曰:“在潭衡[7]之间。”

不久玉漏递响,宝灯阑珊,侍者报仙曰:“鼓已三敲。”仙乃命撤去杯皿,与俞对榻寝。俞情思荡摇,不能禁。俞曰:“召之来,不与之合,此系乎俞命之寡眇也。他物弗望,愿得共榻,以接佳话,虽死为幸。”仙笑曰:“吾有爱子心,子有私吾意,宿契未合,终不可得。”俞乃欲升仙榻,足不可引,若有万觔系之。仙曰:“子固无今日分。”俞乃就南榻,与仙对卧而语。不久鸡唱,烟中月沉,户外侍者促俞起。俞泣下别。仙曰:“后二纪[8]待子于渭水之阳。”仙取百合香一小器遗俞曰:“留以为忆。”系俞臂,复见前童吏引还,入门,吏推仆乃觉。

俞惊起坐,默念岂非梦邪?臂上香犹存。发器,异香袭人,非世所有。他日,俞题诗于温汤驿曰:

梦魂飞入瑶台路,

九霞宫里曾相遇。

壶天好景自愁人,

春水泛花何处去。

又戏为诗曰:

昨夜过温汤,梦与杨妃浴。

敢将豫让炭[9],却对卞和玉[10]

同欢一宵间,平生万事足。

想得唐明皇,畅哉畅哉福。

诗尚留温汤驿壁。

俞后闲步野外,有牧童持书一纸,俞开封,乃仙所为诗二首也。诗云:

虚堂壁上见清辞,

似共幽人说所思。

海上风烟虽可乐,

人间聚散更堪悲。

重帘透日温温煖,

玉漏穿花滴滴迟。

此景此情传不尽,

殷勤嘱付陇头儿。

俞询牧童曰:“从何得此书?”牧儿曰:“前日有妇人过此,遗我百钱,授我此书,云:‘明日有衣冠独步野外,子可与之。’”俞闻之愈伤感。俞多与士君子说此事,乃笔成传。

〔注〕

[1]这两首诗是从李白《清平调》生发出来。李白在诗中以牡丹花比喻和衬托杨贵妃的美。

[2]驺(zōu)从:贵族出行时的侍从。驺,主驾车马的官吏。

[3]绛旌:绛红色的旌旗。和下面的“翠幢(翠绿色的幡)、赭伞(赭色的伞)”都是仪仗。

[4]汤影沉沉,甃摇龙凤:浴池中的水映出人影,池底甃瓦上的龙凤花纹随水的动荡而摇曳。甃(zhòu):原指井壁,后广泛用以指砖瓦砌物。

[5]宿契:前世的约定,缘分。

[6]珠丝翳(yì)户:有珍珠装饰的丝绸遮蔽门户。翳,遮蔽。

[7]潭衡:古地名。潭,潭州,治所在今湖南长沙市。衡,衡州,治所在今湖南衡阳市。

[8]纪:古称十二年为一纪。

[9]豫让炭:豫让,春秋末期晋国大臣智伯的家臣。智伯为赵襄子所灭,他为了刺杀赵襄子,漆身以变形貌,呑炭作哑,伏在桥下等待赵襄子。这里借以表示忠诚。

[10]卞和玉:是一块著名的美玉。春秋时楚国人卞和在荆山得到一块璞玉,献给楚王,楚王不信,刖其双脚。后来终于知道是真的宝玉。这里借指杨妃。

本篇原载《青琐高议》,作者秦醇。

鲁迅在《中国小说史略》中提到了秦醇的《温泉记》这篇传奇作品,并用了百余字加以介绍,可见它作为宋代传奇的代表作之一,在文学史上是有一定的地位的。

这篇传奇写的是关于杨贵妃的故事。自唐天宝之乱以后,李杨故事就广泛流传。真正严肃的历史学家,当然并不过分看重杨玉环这个历史人物,但她进入了文学领地,却成为了一个千古不衰的题材和光彩照人的主人公。尽管如此,对杨玉环这个人物的态度与评价却是见仁见智,甚至迥异的。大致着眼历史者,多给予批评;着眼人情者多抱有同情。这实在是因为事物本身就是复杂和多方面的,杨玉环这个人物的特殊身份地位和遭际,使她更显多面性。不过大部分作品,无论褒之者或贬之者,都或隐或显以承认和尊重其为玄宗之妃和理解玄宗对她的真爱为前提。

然而这篇《温泉记》却突破了这条底线。虽然其中的玉环仍然曾经是杨妃,但那已是纯粹的过去,现在的太真在作者的眼中已经是一个可以被别的男性追逐的女人,这种追逐和接受追逐不以她曾经是李隆基的妃子来定是非,也就是并不以贬损其人格和形象为目的。或者有人觉得这不过是封建社会里某些轻薄文人——或是主人公张俞或是作者秦醇在作非非想,当不得真。但对待文学作品总要从作品本身出发,不能避开作品去推定作者的立意。我们既然是21世纪的现代人,我们就应该用,也只能用现代人的头脑去体认去思考。以这样的态度来对待,《温泉记》描写的称得上是一个美丽而浪漫的爱情故事。

先说说这个爱情故事的过程。张俞的爱意起于历史的回忆和古人诗歌的启示。他把对玉环的爱慕倾诉在诗作里。第一首绝句赞美的是历史上的玄宗之妃,第二首就是开始自己的“非非想”了。他同情寂寞天宫里的她,遂用梦鹿衔花故事,以有些野性的野鹿自比,想“逾垣”去把她“衔”出来。这并非不要勇气的。在当时正统文人的眼中,这就叫做“轻薄”。但面对这样的美人,这样动人的故事,连几分遐想都没有的文人,岂不太缺少浪漫气息吗?其实,此情此景,有这种遐想的文人恐怕不在少数,只在有没有说出来的勇气罢了。

爱情的信息得到了回应,天仙玉环的“凡心”被触动了,她在天宫生活中被冷却了的心被温暖了。可见这仍然是一颗世俗中的女人心,而不是一颗久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的心。真正的神仙是没有了人心人情的。而对于一个凡人来说,再美丽的天仙,如果没有了人心人情,又有什么可爱呢?我们看她不仅坦率承认爱情的存在:“吾有爱子心,子有私吾意”,而且接待张俞——和他共浴,陪他宴饮,与他对榻的过程中,显得多么温柔体贴,多么充满情意!但尽管同浴了,对榻而眠了,她仍然显得高贵、矜持,并不是一个放荡的女人。这并不在于她不答应与张俞“共榻”,因为她不是以此种行为不道德和秽邪,而是以“宿契未合”来解释这一点的。她的高贵和矜持使得这一段爱情显示出它的美学价值。杨玉环的美在作品中,比张俞的形象更重要。她,才是这篇小说的灵魂。不仅因为这是一个著名女性,而且因为这个形象在千古流传过程中,基本上是美好的。如果她的形象有损,这部以爱情为主题的作品就失去了基础,就将暗淡无光。

张俞这个人物也应该说说。尽管他在骊山敢于狂妄地作非非想,但到了天宫之后,对这位昔日的皇妃、今日的神仙却是毕恭毕敬的。从艺术处理上说,他的恭敬对保持杨妃形象的美好是必要的。但作者并没有让他总是诚惶诚恐,不敢稍稍有自己的意志。在交谈时他敢于触及恐怕是杨玉环最不愿意触及的隐私:她和安禄山的关系。还敢问玄宗现在在哪里。看来他只不过是出于好奇,而并不是考虑现在两人的关系是否是合情合理。他还敢于提出同池“共沐”和“共榻”而眠的要求——还稍有行动,不过在遭到拒绝之后就适可而止,基本上保持了君子风度。试想,和自己向慕已久的美丽女人近在咫尺,一味自卑自贱而不敢越雷池一步,这样的男人又有什么可爱呢?

这段爱情的结局不美满。“仙凡阻隔”并不是解说这种没有大团圆结局的理由,很多神话故事都有大团圆结局——这是文学作品,作者完全可以为所欲为。我以为应该从美学处理来接受它。它和《长恨歌》里的李杨爱情是不同的。尽管也是美好的,却远没有形成一个有巨大社会意义和人性精神含量的悲剧。但带着遗憾、带着惆怅的诗意的结尾余韵袅袅,故事的魅力却也正在这里。

这里我们回避了作品的文体性质——这是一个有神话成分的传奇故事。对于神话应该怎样分析评价,不是三言两语说得清的。应该说非现实的成分,使作者摆脱了现实的许多羁绊,使不合理的成为合理,不可能的成为可能。但归根结底,文学作品是作者在现实生活基础上产生的理念、情感和审美态度的产物。它们的共性是不言而喻的。

这篇传奇作品语言并非上乘,诗也未见高明,但结构是颇费匠心的。它以张俞的行动线索贯穿始终。可以大致分为仰慕、被召、见仙、入浴、饮宴、对榻、赠书几个场面;首尾皆以诗相互照应,使结构更形完整。被召的一段,铺垫的意图很清楚。张俞和黄衣吏、碧衣童的对话,以及因足痛求代步等,使召见产生悬念。魂魄被拘后,张俞的行动细节和心理活动真实而细腻:“回顾尸于床上,俞惊叹,恨不得作书寄家人嘱后事”,又问使者:“俞蜀中书生,未尝造恶,今有此行,不识入于狱乎?能复回于世乎?”等等,实在是非常合情合理的心理状态。现实手法的运用,是这个非现实的故事取得感人效果的重要因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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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25/6/18 15:56:5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