莺莺传
元稹
贞元[1]中,有张生者,性温茂,美风容。内秉坚孤[2],非礼不可入。或朋从游宴,扰杂其间,他人皆汹汹拳拳[3],若将不及,张生容顺[4]而已,终不能乱。以是年二十三,未尝近女色。知者诘之,谢而言曰:“登徒子[5]非好色者,是有凶行[6]。余真好色者,而适不我值。何以言之?大凡物之尤者[7],未尝不留连于心,是知其非忘情者也。”诘者识[8]之。
无几何,张生游于蒲[9]。蒲之东十余里,有僧舍曰普救寺,张生寓焉。适有崔氏孀妇,将归长安,路出于蒲,亦止于兹寺。崔氏妇,郑女也。张出于郑[10],绪其亲,乃异派之从母[11]。是岁,浑瑊[12]薨于蒲。有中人[13]丁文雅,不善于军,军人因丧而扰,大掠蒲人。崔氏之家,财产甚厚,多奴仆,旅寓惶骇,不知所托。先是,张与蒲将之党有善,请吏护之,遂不及于难。十余日,廉使[14]杜确将天子命以总戎节,令于军,军由是戢[15]。
郑厚张之德甚,因饰馔以命张[16],中堂宴之。复谓张曰:“姨之孤嫠未亡[17],提携幼稚。不幸属[18]师徒大溃,实不保其身。弱子幼女,犹君之生。岂可比常恩哉!今俾以仁兄礼奉见,冀所以报恩也。”命其子曰欢郎,可十余岁,容甚温美。次命女:“出拜尔兄,尔兄活尔。”久之,辞疾。郑怒曰:“张兄保尔之命。不然,尔且掳矣。能复远嫌乎?”久之,乃至。常服睟容[19],不加新饰,垂鬟接黛,双脸销红[20]而已。颜色艳异,光辉动人。张惊,为之礼。因坐郑旁,以郑之抑而见也,凝睇[21]怨绝,若不胜其体者。问其年纪。郑曰:“今天子甲子岁之七月,终于贞元庚辰[22],生年十七矣。”张生稍以词导之,不对。终席而罢。
张自是惑之,愿致其情,无由得也。崔之婢曰红娘。生私为之礼者数四,乘间遂道其衷。婢果惊沮[23],腆然而奔。张生悔之。翌日,婢复至。张生乃羞而谢之,不复云所求矣。婢因谓张曰:“郎之言,所不敢言,亦不敢泄。然而崔之姻族,君所详也。何不因其德[24]而求娶焉?”张曰:“余始自孩提,性不苟合。或时纨绮间居,曾莫流盼。不为[25]当年,终有所蔽[26]。昨日一席间,几不自持。数日来,行忘止,食忘饱,恐不能逾旦暮[27],若因媒氏而娶,纳采问名[28],则三数月间,索我于枯鱼之肆[29]矣。尔其谓我何?”婢曰:“崔之贞慎自保,虽所尊不可以非语犯之。下人之谋,固难入矣。然而善属文[30],往往沉吟章句,怨慕者久之。君试为喻情诗以乱之。不然,则无由也。”张大喜,立缀《春词》二首以授之。
是夕,红娘复至,持彩笺以授张,曰:“崔所命也。”题其篇曰《明月三五夜》。其词曰:
待月西厢下,迎风户半开。
拂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
张亦微喻其旨。是夕,岁二月旬有四[31]矣。崔之东有杏花一株,攀援可逾。既望[32]之夕,张因梯其树而逾焉。达于西厢,则户半开矣,红娘寝于床。生因惊之。红娘骇曰:“郎何以至?”张因绐之曰:“崔氏之笺召我也,尔为我告之。”无几,红娘复来。连曰:“至矣!至矣!”张生且喜且骇,必谓获济[33]。及崔至,则端服严容,大数[34]张曰:“兄之恩,活我之家,厚矣。是以慈母以弱子幼女见托。奈何因不令[35]之婢,致淫逸之词。始以护人之乱为义,而终掠乱[36]以求之。是以乱易乱,其去几何?诚欲寝其词[37],则保人之奸,不义。明之于母,则背人之惠,不祥。将寄于婢仆[38],又惧不得发其真诚。是用托短章,愿自陈启。犹惧兄之见难[39],是用鄙靡之词,以求其必至。非礼之动,能不愧心。特愿以礼自持,无及于乱!”言毕,翻然而逝。张自失者久之。复逾而出,于是绝望。
数夕,张生临轩独寝,忽有人觉之。惊骇而起,则红娘敛衾携枕而至,抚张曰:“至矣!至矣!睡何为哉?”并枕重衾而去。张生拭目危坐[40]久之,犹疑梦寐,然而修谨以俟。俄而红娘捧崔氏而至。至则娇羞融冶,力不能运支[41]体,曩时端庄,不复同矣。是夕,旬有八日也。斜月晶莹,幽辉半床。张生飘飘然,且疑神仙之徒,不谓从人间至矣。有顷,寺钟鸣,天将晓。红娘促去,崔氏娇啼宛转,红娘又捧之而去,终夕无一言。张生辨色而兴[42],自疑曰:“岂其梦邪?”及明,睹妆在臂,香在衣,泪光荧荧然,犹莹于茵席而已。
是后又十余日,杳不复知。张生赋《会真[43]诗》三十韵,未毕,而红娘适至,因授之,以贻崔氏。自是复容之。朝隐而出,暮隐而入,同安于曩所谓西厢者,几一月矣。张生常诘郑氏之情。则曰:“知不可奈何矣。”因欲就成之。
无何,张生将之长安,先以情谕之。崔氏宛无难词[44],然而愁怨之容动人矣。将行之再夕[45],不可复见,而张生遂西下。
数月,复游于蒲,会于崔氏者又累月。崔氏甚工刀札[46],善属文。求索再三,终不可见。往往张生自以文挑,亦不甚睹览。大略崔之出人者,艺必穷极,而貌若不知;言则敏辩,而寡于酬对。待张之意甚厚,然未尝以词继之[47]。时愁艳幽邃,恒若不识,喜愠之容,亦罕形见。异时独夜操琴,愁弄凄恻。张窃听之。求之,则终不复鼓矣。以是愈惑之。
张生俄以文调及期[48],又当西去。当去之夕,不复自言其情,愁叹于崔氏之侧。崔已阴知将诀矣,恭貌怡声,徐谓张曰:“始乱之,终弃之,固其宜矣。愚不敢恨。必也君乱之,君终之,君之惠也。则殁身之誓,其有终矣。又何必深感于此行?然而君既不怿,无以奉宁[49]。君常谓我善鼓琴,向时羞颜,所不能及。今且往矣,既[50]君此诚。”因命拂琴,鼓《霓裳羽衣序》,不数声,哀音怨乱,不复知其是曲也。左右皆嘘欷。崔亦遽止之,投琴,泣下流连,趋归郑所,遂不复至。明旦而张行。
明年,文战不胜,张遂止于京。因贻书于崔,以广[51]其意。崔氏缄报之词,粗载于此,曰:
捧览来问,抚爱过深。儿女之情,悲喜交集。兼惠花胜[52]一合,口脂五寸,致耀首膏唇之饰。虽荷殊恩,谁复为容?睹物增怀,但积悲叹耳。伏承使于京中就业,进修之道,固在便安[53]。但恨僻陋之人,永以遐弃。命也如此,知复何言!自去秋已来,常忽忽如有所失。于喧哗之下,或勉为语笑,闲宵自处,无不泪零。乃至梦寐之间,亦多感咽离忧之思。绸缪缱绻,暂若寻常,幽会未终,惊魂已断。虽半衾如暖,而思之甚遥。一昨拜辞,倏逾旧岁。长安行乐之地,触绪牵情。何幸不忘幽微,眷念无[54]。鄙薄之志,无以奉酬。至于终始之盟,则固不忒[55]。鄙昔中表相因[56],或同宴处,婢仆见诱,遂致私诚。儿女之心,不能自固。君子有援琴之挑[57],鄙人无投梭之拒[58]。及荐寝席,义盛意深。愚陋之情,永谓终托。岂期既见君子,而不能定情[59]。致有自献之羞,不复明侍巾帻[60]。没身永恨,含叹何言!倘仁人用心,俯遂幽眇[61],虽死之日,犹生之年。如或达士略情[62],舍小从大,以先配为丑行,以要盟[63]为可欺。则当骨化形销,丹诚不泯,因风委露,犹托清尘[64]。存没之诚,言尽于此。临纸呜咽,情不能申。千万珍重,珍重千万!玉环一枚,是儿婴年所弄,寄充君子下体所佩。玉取其坚润不渝,环取其终始不绝。兼乱丝一
[65],文竹茶碾子[66]一枚。此数物不足见珍。意者欲君子如玉之真[67],弊志如环不解。泪痕在竹,愁绪萦丝。因物达情,永以为好耳。心迩身遐,拜会无期。幽愤所钟,千里神合。千万珍重!春风多厉,强饭为嘉。慎言自保,无以鄙为深念。
张生发其书于所知,由是时人多闻之。所善杨巨源[68]好属词,因为赋《崔娘诗》一绝云:
清润潘郎[69]玉不如,
中庭蕙草雪销初。
风流才子多春思,
肠断萧娘[70]一纸书。
河南元稹亦续生《会真诗》三十韵,诗曰:
微月透帘栊,萤光度碧空。
遥天初缥缈,低树渐葱胧。
龙吹过庭竹,鸾歌拂井桐。
罗绡垂薄雾,环珮响轻风。
绛节随金母,云心捧玉童。
更深人悄悄,晨会雨濛濛。
珠莹光文履,花明隐绣龙。
瑶钗行彩凤,罗帔掩丹虹。
言自瑶华浦[71],将朝碧玉宫。
因游洛城北,偶向宋家东。
戏调初微拒,柔情已暗通。
低鬟蝉影动,回步玉尘蒙。
转面流花雪,登床抱绮丛。
鸳鸯交颈舞,翡翠合欢笼。
眉黛羞偏聚,唇朱暖更融。
气清兰叶馥,肤润玉肌丰。
无力慵移腕,多娇爱敛躬。
汗流珠点点,发乱绿葱葱。
方喜千年会,俄闻五夜穷。
留连时有恨,缱绻意难终。
慢脸含愁态,芳词誓素衷。
赠环明连合,留结表心同。
啼粉流宵镜,残灯远暗虫。
华光犹苒苒,旭日渐曈曈[72]。
乘鹜还归洛,吹箫亦上嵩。
衣香犹染麝,枕腻尚残红。
幂幂[73]临塘草,飘飘思渚蓬。
素琴鸣怨鹤,清汉望归鸿。
海阔诚难渡,天高不易冲。
行云无处所,箫史在楼中。
张之友闻之者,莫不耸异之。然而张志亦绝矣。稹特与张厚,因征其词。张曰:“大凡天之所命尤物也,不妖其身,必妖于人。使崔氏子遇合富贵,乘宠娇,不为云,不为雨,为蛟,为螭,吾不知其变化矣。昔殷之辛[74],周之幽[75],据百万之国[76],其势甚厚。然而一女子败之。溃其众,屠其身,至今为天下僇笑[77]。予之德不足以胜妖孽,是用忍情。”于是坐者皆为深叹。
后岁余,崔已委身于人,张亦有所娶。适经所居,乃因其夫言于崔,求以外兄[78]见。夫语之,而崔终不为出。张怨念之,诚动于颜色。崔知之,潜赋一章,词曰:
自从消瘦减容光,
万转千回懒下床。
不为旁人羞不起,
为郎憔悴却羞郎。
竟不之见。后数日,张生将行,又赋一章以谢绝云:
弃置今何道,当时且自亲。
还将旧时意,怜取眼前人[79]。
自是绝不复知矣。
时人多许张为善补过者。予常于朋会之中,往往及此意者,夫使知者不为,为之者不惑。贞元岁九月,执事李公垂[80]宿于予靖安里第,语及于是,公垂卓然称异,遂为《莺莺歌》以传之。崔氏小名莺莺,公垂以命篇。
〔注〕
[1]贞元:唐德宗年号(785—805)。
[2]内秉坚孤:内在的性格坚强而孤僻。
[3]汹汹拳拳:形容人的哄闹和肤浅。
[4]容顺:表面上很随和的样子。
[5]登徒子:宋玉曾作《登徒子好色赋》,后来就以登徒子为好色之徒的代称。
[6]凶行:这里是淫行的意思。
[7]物之尤者:人物中最突出的,这里指美丽的女子。
[8]识:理解。
[9]蒲:蒲州,唐改河中府,府治在今山西永济。
[10]出于郑:母亲也姓郑。
[11]异派之从母:别一支派的姨母。
[12]浑瑊(zhēn):唐将,西域铁勒族人,官至兵马副元帅。
[13]中人:宦官。
[14]廉使:官名,即观察处置使,主考察辖区官吏政绩之事。
[15]戢(jí):安定。
[16]饰馔以命张:设盛宴以请张生。
[17]孤嫠未亡:寡妇自称。
[18]属(zhǔ):近日。
[19]睟(suì)容:面容润泽。
[20]双脸销红:双颊红润。
[21]凝睇:目光凝聚而斜视。
[22]贞元庚辰:贞元十六年(800)。
[23]惊沮(jǔ):惊呆了。
[24]德:恩德。
[25]不为:同“不谓”,没想到。
[26]蔽:迷惑。
[27]逾旦暮:指很快会死。
[28]纳采问名:指古时男女订婚的一套繁琐手续。
[29]索我于枯鱼之肆:典出《庄子·外物》篇,意为远水不能救近火,这里是早已死掉的意思。
[30]属(zhǔ)文:写文章。
[31]旬有四:即十四日。有同“又”。
[32]望:月圆之日,即阴历十五日。
[33]获济:好事成功。
[34]数:列举事实进行责备。
[35]不令:不好。
[36]掠乱:乘乱获取好处。
[37]寝其词:对外声张。
[38]寄于婢仆:托婢仆转告。
[39]见难:为难,有顾虑。
[40]危坐:端坐。
[41]支:同“肢”。
[42]辨色而兴:天一亮就起床。
[43]会真:遇到神仙。
[44]宛无难词:表面上没有难过的话。
[45]再夕:前一天晚上。
[46]刀札:指书信、散文。
[47]以词继之:同他有酬和之作。
[48]文调及期:考试日期临近。
[49]奉宁:给予安慰。
[50]既:成全,满足。
[51]广:开导,安慰。
[52]花胜:古时女子的头饰。
[53]便(pián)安:安静。
[54]无

[55]不忒:不变。
[56]中表相因:表兄妹的关系。
[57]援琴之挑:汉代司马相如用弹琴来挑诱卓文君。
[58]投梭之拒:晋代谢鲲企图调戏邻女,遭投梭拒绝。
[59]定情:确定婚约。
[60]明侍巾帻:指正式出嫁为妻。
[61]幽眇:隐衷。
[62]达士略情:通达之士把感情看得很淡。
[63]要(yāo)盟:以胁迫的手段签订的盟约。
[64]犹托清尘:委婉客气的说法,犹如说仍然依托在你的身边。
[65]一

[66]文竹茶碾子:用香妃竹制成的碾茶工具。
[67]真:同“贞”,坚贞。
[68]杨巨源:唐诗人,与元稹、白居易为诗友,官至国子司业。
[69]潘郎:指晋代著名的美男子潘岳。
[70]萧娘:唐人常以萧娘为美女之代称,这里指莺莺。
[71]瑶华浦:与下句的“碧玉宫”均指神仙所居之地。
[72]曈曈(tónɡ):晨光闪耀貌。
[73]幂幂(mì):覆盖的样子。
[74]殷之辛:即殷纣王,名受辛,因宠幸妲己,遭致亡国。
[75]周之幽:指周幽王,因宠幸褒姒,导致亡国。
[76]百万之国:拥有百万户口的国家,言国势强大。
[77]僇(lù)笑:耻笑。
[78]外兄:表兄。
[79]眼前人:指张生现在的妻子。
[80]李公垂:即唐代诗人李绅,字公垂,与元稹、白居易都是朋友。执事:对朋友的尊称。
《莺莺传》(一名《传奇》或《会真记》)见于《太平广记》。
本篇是唐传奇中的名作,对后世影响极大,著名的金代董解元的《西厢记诸宫调》和元代王实甫的杂剧《西厢记》,都是由这一题材演变而来。研究者普遍认为,这是一篇艺术水平很高而思想上存在着明显缺陷的作品。小说写出了一个哀艳感人的爱情故事,塑造了莺莺这样一个性格鲜明、内涵丰富的女性形象;但作者却为负心忘义抛弃莺莺的张生辩护,而诬蔑被损害、被侮辱的莺莺为“尤物”和“妖孽”。鲁迅先生在《中国小说史略》中认为,它的描写“时有情致”,而“篇末文过饰非,遂堕恶趣”。
关于小说所写悲剧的成因,一种广为流行的观点是,由于门阀观念对爱情婚姻的影响,即认为张生出身高门而莺莺出自寒门,甚至有人认为莺莺可能是一个妓女。不过,从小说艺术描写的实际看,实在找不出莺莺出身寒门或甚至是妓女的根据,而认为女人是祸水的观念却表现得非常明显。张生抛弃莺莺实是由于传统的男尊女卑思想的影响,这同陈鸿在《长恨歌传》中所表现的“窒乱阶,惩尤物”的思想倾向是基本一致的。这是一种植根于悠长的历史文化土壤中的极其陈腐的观念。
作者一方面污蔑莺莺为“妖孽”和“尤物”,同时又把她写得十分优美动人,富于艺术魅力。思想和艺术矛盾的产生,同这篇小说带有作者自叙传的性质分不开。据古今学者的考证,元稹很可能是以自己的一次艳遇作为基础来创作这篇小说的。如果没有融入作者本人真切的生活体验,是不可能将这个爱情故事写得如此缠绵委曲、生动感人的。他对所经历的一段艳遇不能忘情,非写出不能得到自慰;而当时的文人对此类的风流韵事又习以为常,社会上男尊女卑的陈腐思想又非常普遍。这就使得他下笔时无所顾忌,不加掩饰;再加上元稹本人的才情和深厚的艺术修养,便成全了作者在艺术描写上表现出某种非自觉的“诚实”,不期然地如实地写出了崔张爱情发展的全过程,并创造了一个有血有肉的动人的莺莺形象。
《莺莺传》的主要成就在于它立足于真实的生活体验基础之上的艺术描写。这是一篇写情的艺术杰作,也是唐传奇中带有诗化倾向的代表作。它的最突出的艺术特色,就是诗的情韵和诗化的表现艺术。《莺莺传》是唐代小说中诗和小说融合的一个典型例证。它的诗化的审美特征可以用两个字来概括:曲和蕴。曲就是不直,蕴就是不露。不直不露,婉曲含蓄,正是中国古典诗歌最突出的审美特征。《莺莺传》的诗意特征,则主要表现在它的叙事艺术和写情艺术上:它的叙事,一波三折,曲尽其妙;它的写情,能将极难表现的人物内心的相思情状,活现纸上,让人读来如见如闻。
小说开始介绍张生的仪容、风采,才情、修养等,写他是一个好得不得了的多情种子,只有“物之尤者”才能使他留连于心。这段介绍实际上已经为这篇故事的思想(为张生开脱而诬蔑莺莺为尤物)定下了基调。紧接着以一段不算太短的文字介绍事件的背景。小说中的崔张爱情,跟其他的才子佳人故事(也包括后来据此改编的王实甫的《西厢记》)双方一见钟情的模式很不相同,张和崔的最初关系仅仅是由于特殊境遇造成的解难与报恩,开始只是张生有意而莺莺无情,爱情的发展经历了一个十分艰难曲折的过程。
情节的发展,既真实自然,又曲折生动,可谓峰回路转,一波三折。从中极其细致深入地写出了两人微妙的爱情关系,并成功地塑造了人物形象。从情节的发展看,全文可以划分为十个段落:酬宴初会、因婢致情、赴约被斥、意外欢会、事成待婚、别而复会、再别陈怀、复书诉哀、悲剧结局和尾声。一段一个层次,层层有波澜,层层有曲折。有人认为《莺莺传》在叙事艺术上是模仿《左传》的,从小说情节的组织看,确实很能体现《左传》叙事艺术的风致。但重要的还不在于曲折本身,而在于小说是在提炼和真实地表现生活中达到曲、表现曲的,因而能曲尽人情,曲尽其妙。
《莺莺传》的艺术生命力,还在于它塑造了一个有鲜明个性和独特思想意蕴的女性形象。它写莺莺写得成功,又并不在于写出她外在的仪容风采,而在于写出她丰富复杂的感情,写出她那难于捉摸、难于把握、难于表现得极其微妙的内心世界。小说真实生动、惟妙惟肖地揭示了一个有独特身份地位的封建时代的贵族少女,在一个特殊环境中追求爱情的复杂感情和微妙心理。明代的李贽曾高度赞扬《莺莺传》的写情艺术,他说:“尝言吴道子、顾虎头,只画得有形象的。至如相思情状,无形无象,微之画来的的欲真,跃跃欲有。吴道子、顾虎头,又退数十舍矣。”(见《虞初志》卷五)
首先是小说很好地揭示出了莺莺内心世界的丰富性、复杂性、矛盾性。莺莺的思想性格的刻画不是表层的、单一的,而是深层的、多侧面的。她有娇羞矜持、贞慎自保的一面,也有大胆果决、敢于冲破礼教束缚的一面。两个方面相反相成、矛盾统一,构成了鸾莺完整的性格内容。她在初会张生以后一直到读到他的两首《春词》,内心的斗争是很尖锐激烈的。一方面有爱情的要求,一方面又受到礼教的束缚,在矛盾斗争中又不断有所前进,在前进中又时有犹豫、后悔。特别是第一次西厢相约之后的反悔,很好地揭示了莺莺内心的矛盾冲突。而在后来两人西厢放情欢会的情境之中,作者在写她大胆、热情的同时,仍从两方面去把握她的性格,不忘点染她性格中娇羞怯弱的一面。
张生第一次去长安时,莺莺虽然内心十分忧愁怨恨,却并没有一句悲苦哀求挽留的话,很好地表现了她性格中柔弱和刚强这两方面的统一。而第二次临别时却一反故态,主动为张生鼓《霓裳羽衣序》,这又表现了她的温柔与多情。当她明确地感觉到将要永诀,但却对张生“恭貌怡声”,说出近于哀求的一段话来,又充分地表现了她性格中自卑怯弱的一面。她不是理直气壮地提出张生必须实践始终之盟,未能表现出一个大胆反抗封建礼教、热情追求爱情并努力维护自己独立人格的女性的那种气魄和胆识。这是符合她的时代、出身、地位和特定的生活环境的,是符合历史真实和生活真实的。
其次,是莺莺的性格不是静止的,而是有发展、有变化的。而其中的发展变化,最突出的是她对张生态度的转变。张生到长安应试,莺莺“阴知将诀”,预感到张生将会“始乱终弃”,却仍然热切地期待他能守始终之盟。不但语气近于哀求,而且不无自轻自贱和委曲求全的意味。但与此同时,在曲终投琴时,她又“泣下流连,趋归郑所,遂不复至”,含蓄地表现出她内心的怨愤,也是很有气性的。后来她写给张生的复信,在抒发内心悲痛的同时,也是自责多于对张生的责备,不说张生挑逗引诱她,而说“婢仆见诱,遂致私诚。儿女之心,不能自固。君子有援琴之挑,鄙人无投梭之拒”等等。这些话,虽然如信中所说,“存没之诚,言尽于此”,是表示她对张生真挚的爱和永不改变的至诚的;但同时也确实表现了她对张生的一种近于屈辱的哀求,是她性格中卑屈软弱一面的表现。到两人绝裂以后,张生一方面为自己的负义行为辩护,另一方面又不能完全忘却这段恋情,请求以表兄的身份相见,莺莺即使在丈夫允许的情况下也“终不为出”,而且赋诗一章表示她内心的怨恨和决绝的态度。这里鲜明地表现了她思想性格的转变,表现出性格中刚强、有骨气的一面得到了发展。
在莺莺内心世界的揭示上,从艺术表现的角度看,莺莺的形象有两个特点,即具有含蓄美和诗意美。
莺莺形象的含蓄美,首先是由她的性格决定的,是一种性格美的表现。不苟言辞,很少说话,说话也很少率直地吐露自己的心曲。同时,含蓄美的构成,也跟小说的艺术表现方式有关。作者采用含蓄的手法表现人物含蓄的性格和感情。
《莺莺传》全篇充满了一种诗意美,本身就像是一首哀感顽艳的抒情诗。形象的诗意美,小说的诗意美,由以下几方面的因素构成。首先是莺莺本人多情和含蓄的诗人气质。其次是莺莺表达感情的方式,诸如弹琴、赋诗等,都是风致高雅,充满诗意的。第三是莺莺的那封复信,是一篇抒情杰作,一篇优美的散文诗。内心世界表露得十分细致、含蓄、深微,文辞又是那样的优美、典雅,揭示出一个复杂的内心世界,其中有爱、有恨、有忧、有喜、有期待、有失望,从自责自悔中曲折地表现了对张生的怨恨。第四,是艺术氛围的点染。小说中没有太多的写景文字,但作者也着意为这个充满哀怨的爱情故事设置了极为优美和充满诗意的环境。他们幽会的时间是“明月三五夜”,地点是有花影拂动的西厢。在他们幽会时,小说以八个字点染环境氛围:“斜月晶莹,幽辉半床。”多么优美,多么富于诗意。这是以美景衬映欢情。在这八个字的基础上,小说写道:“张生飘飘然,且疑神仙之徒,不谓从人间至矣。”当事者“飘飘然”的感觉,不只是因为莺莺之美,同这种充满诗意的艺术氛围的营造也是分不开的。
(周先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