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阳夜怪录
王洙
前进士王洙,字学源,其先琅琊[1]人。元和十三年春擢第[2]。尝居邹鲁[3]间名山习业。洙自云,前四年时,因随籍入贡[4]。暮次荥阳逆旅[5]。值彭城客秀才成自虚者,以家事不得就举,言旋故里,遇洙,因话辛勤往复之意。自虚字致本,语及人间目睹之异:
是岁,自虚十有一月八日东还。翼日,到渭南县,方属阴曀[6],不知时之早晚。县宰黎谓留饮数巡。自虚恃所乘[7]壮,乃命僮仆辎重[8],悉令先于赤水店俟宿,聊踟蹰焉[9]。东出县郭门,则阴风刮地,飞雪雾天。行未数里,迨将昏黑。自虚僮仆既悉令前去。道上又行人已绝,无可问程,至是不知所届[10]矣。
路出东阳驿南,寻赤水谷口道,去驿不三四里,有下坞。林月依微,略辨佛庙。自虚启扉,投身突入。雪势愈甚。自虚窃意佛宇之居,有住僧,将求委[11]焉,则策马入。其后才认北横数间空屋,寂无灯烛。久之,倾听,微似有人喘息声。遂系马于西面柱,连问:“院主和尚,今夜慈悲相救。”徐闻人应:“老病僧智高在此。适僮仆已出使村中教化[12],无从以致火烛。雪若是,复当深夜,客何为者?自何而来?四绝亲邻,何以取济?今夕脱[13]不恶其病秽,且此相就,则免暴露[14]。兼撤所藉刍藁[15]分用,委质可矣。”自虚他计既穷,闻此内亦颇喜。乃问:“高公生缘[16]何乡,何故栖此?又俗姓云何?既接恩容[17],当还审其出处。”曰:“贫道俗姓安,生在碛西[18]。本因舍力[19],随缘来诣中国。到此未几,房院疏芜。秀才卒降,无以供待,不垂见怪为幸。”自虚如此问答,颇忘前倦。乃谓高公曰:“方知探宝化城[20],如来非妄立喻。今高公是我导师矣。高公本宗[21],固有如是降伏其心之教。”
俄则沓沓然若数人联步而至者。遂闻云:“极好雪,师丈在否?”高公未应间,闻一人云:“曹长[22]先行。”或曰:“朱八丈合先行。”又闻人曰:“路甚宽,曹长不合苦让,偕行可也。”自虚窃谓人多,私心益壮。有顷,即似悉造座隅矣。内一人谓曰:“师丈,此有宿客乎?”高公对曰:“适有客来诣宿耳。”自虚昏昏然,莫审其形质。唯最前一人俯檐映雪,仿佛若见着皂裘者,背及肋有搭白补处。其人先发问自虚云:“客何故踽踽然[23]犯雪昏夜至此?”自虚则具以实告。其人因请自虚姓名。对曰:“进士成自虚。”自虚亦从而语曰:“暗中不可悉揖清扬[24],他日无以为子孙之旧。请各称其官及名氏。”便闻一人云:“前河阴转运巡官、试左骁卫胄曹参军卢倚马[25]。”次一人云:“桃林客、副轻车将军朱中正[26]。”次一人曰:“去文,姓敬[27]。”次一人曰:“锐金,姓奚[28]。”此时则似周坐矣。
初,因成公应举,倚马旁及论文。倚马曰:“某儿童时,即闻人咏师丈《聚雪为山》诗,今犹记得。今夜景象宛在目中。师丈,有之乎?”高公曰:“其词谓何?试言之。”倚马曰:“所记云——
谁家扫雪满庭前,
万壑千峰在一拳。
吾心不觉侵衣冷,
曾向此中居几年。”
自虚茫然如失,口呿眸眙[29],尤所不测。高公乃曰:“雪山是吾家山,往年偶见小儿聚雪,屹有峰峦之状,西望故国,怅然因作是诗,曹长大聪明,如何记得贫道旧时恶句,不因曹长诚念在口,实亦遗忘。”倚马曰:“师丈骋逸步于遐荒[30],脱尘机于维絷[31],巍巍道德,可谓首出侪流[32]。如小子之徒,望尘奔走,曷敢窥其高远哉!倚马今春以公事到城,受性顽钝,阙下桂玉,煎迫不堪[33]。旦夕羁旅。虽勤劳夙夜,料入况[34]微,负荷非轻,常惧刑责。近蒙本院转一虚衔,意在苦求脱免。昨晚出长乐城下宿,自悲尘中劳役,慨然有山鹿野麋之志[35]。因寄同侣,成两篇恶诗。对诸作者,辄欲口占[36],去就未敢。”自虚曰:“今夕何夕,得闻佳句。”倚马又谦曰:“不揆荒浅,况师丈文宗在此,敢呈丑拙邪?”自虚苦请曰:“愿闻,愿闻。”倚马因朗吟其诗曰:
长安城东洛阳道,
车轮不息人浩浩。
争利贪前竞着鞭,
相逢尽是尘中老。(其一)
日晚长川不计程,
离群独步不能鸣。
赖有青青河畔草,
春来犹得慰羁情。
合座咸曰:“大高作。”倚马谦曰:“拙恶,拙恶。”
中正谓高公曰:“比闻朔漠之士,吟讽师丈佳句绝多。今此是颍川[37],况侧聆卢曹长所念,开洗昏鄙,意爽神清。新制的多,满座渴咏。岂不能见示三两首,以沃群瞩。”高公请俟他日。中正又曰:“眷彼名公悉至,何惜兔园[38]。雅论高谈,抑一时之盛事。今去市肆苦远,夜艾兴余[39],杯觞固不可求,炮炙无由而致。宾主礼阙,惭恧[40]空多。吾辈方以观心朵颐[41],而诸公通宵无以充腹,赧然何补?”高公曰:“吾闻嘉话可以忘乎饥渴。祗[42]如八郎,力济生人,动循轨辙,攻城犒士,为己所长。但以十二因缘,皆从触起[43],茫茫苦海,烦恼随生。何地而可见菩提,何门而得离火宅?”中正对曰:“以愚所谓,覆辙相寻,轮回恶道,先后报应,事甚分明。引领修行,义归于此。”高公大笑,乃曰:“释氏尚其清净,道成则为正觉,觉则佛也。如八郎向来之谈,深得之矣。”倚马大笑。
自虚又曰:“适来朱将军再三有请和尚新制,在小生下情,实愿观宝。和尚岂以自虚远客,非我法中而见鄙之乎?且和尚器识非凡,岸谷深峻[44],必当格韵才思,贯绝一时,妍妙清新,摆落俗态。岂终秘咳唾之余思[45],不吟一两篇以开耳目乎?”高公曰:“深荷秀才苦请,事则难于固违。况老僧残疾衰羸,习读久废。章句之道本非所长,却是朱八无端挑抉吾短。然于病中,偶有两篇自述,匠石[46]能听之乎?”曰:“愿闻。”其诗曰:
拥褐藏名无定踪,
流沙千里度衰容。
传得南宗心地[47]后,
此身应便老双峰[48]。
为有阎浮[49]珍重因,
远离西国赴咸秦。
自从无力休行道,
且作头陀不系身。
又闻满座称好声,移时不定,去文忽于座内云:“昔王子猷[50]访戴安道于山阴,雪夜皎然,及门而返,遂传‘何必见戴’之论。当时皆重逸兴。今成君可谓以文会友,下视袁安、蒋诩[51]。吾少年时颇负隽气[52],性好鹰鹯[53]。曾于此时畋[54]游驰骋。吾故林在长安之巽维[55]、御宿川之东畤。咏雪有《献曹州房》一篇,不觉诗狂所攻,辄污泥高鉴耳。因吟诗曰:
爱此飘飖六出公[56],
轻琼洽絮舞长空。
当时正逐秦丞相[57],
腾踯川原喜北风。
献诗讫,曹州房颇甚赏仆此诗。因难云:‘呼雪为公,得无检束乎?’余遂征古人尚有呼竹为君[58],后贤以为名论,用以证之。曹州房结舌莫知所对。然曹州房素非知诗者。乌大尝谓吾曰:‘难得臭味同。’斯言不妄。今涉彼远官,参东州军事,相去数千。苗十[59]气候哑叱,凭恃群亲,索人承事。鲁无君子者,斯焉取诸[60]!”锐金曰:“安敢当。不见苗生几日?”曰:“涉旬矣。”“然则苗子何在?”去文曰:“亦应非远。知吾辈会于此,计合解来。”
居无几,苗生遽至。去文伪为喜意,拊背曰:“适我愿兮!”去文遂引苗生与自虚相揖。自虚先称名氏。苗生曰:“介立姓苗。”宾主相谕[61]之词,颇甚稠沓[62]。锐金居其侧,曰:“此时则苦吟之矣。诸公皆由老奚诗病又发,如何如何?”自虚曰:“向者承奚生眷与之分非浅,何为尚吝瑰宝,大失所望?”锐金退而逡巡,曰:“敢不贻广席一噱乎?”辄念三篇近诗云:
舞镜争鸾彩,临场定鹘拳。
正思仙杖日,翘首御楼前。
养斗形如木,迎春质似泥。
信如风雨在,何惮迹卑栖。
为脱田文难,常怀纪涓恩。
欲知疏野态,霜晓叫荒村[63]。
锐金吟讫,暗中亦大闻称赏声。高公曰:“诸贤勿以武士见待朱将军。此公甚精名理,又善属文。而乃犹无所言,皮里臧否[64]吾辈,抑将不可。况成君远客,一夕之聚,空门所谓多生有缘,宿鸟同树[65]者也。得不因此留异时之谈端哉!”中正起曰:“师丈此言,乃与中正树荆棘[66]耳。苟众情疑阻,敢不惟命是听?然卢探手作事,自贻伊戚[67],如何?”高公曰:“请诸贤静听。”中正诗曰:
乱鲁负虚名,游秦感宁生。
候惊丞相喘,用识葛卢鸣[68]。
黍稷滋农兴,轩车乏道情。
近来筋力退,一志在归耕。
高公叹曰:“朱八文华若此,未离散秩[69]。引驾[70]者又何人哉!屈甚,屈甚!”倚马曰:“扶风二兄[71]偶有所系,吾家龟兹苍文毙甚[72],乐喧厌静,好事挥霍,兴在结束,勇于前驱,此会不至,恨可知也。”去文谓介立曰:“胃家兄弟,居处匪遥,莫往莫来,安用尚志[73]?《诗》云:‘朋友攸摄[74]。’而使尚有遐[75]心,必须折简见招,鄙意颇成其美。”介立曰:“某本欲访胃大去,方以论文兴酣,不觉迟迟耳。敬君命予,今且请诸公不起。介立略到胃家即回。不然,便拉胃氏昆季同至,可乎?”皆曰:“诺。”介立乃去。
无何,去文于众前窃是非介立,曰:“蠢兹为人,有甚爪距?颇闻洁廉,善主仓库,其如蜡[76]姑之丑,难以掩于物论[77]何?”殊不知介立与胃氏相携而来,及门,瞥闻其说。介立攘袂[78]大怒曰:“天生苗介立,斗伯比之直下[79],得姓于楚远祖棼皇[80]茹,分二十族。祀典配享,至于礼经。奈何一敬去文,盘瓠[81]之余,长细无别,非人伦所齿,只合驯狎稚子,狞守酒旗。谄同妖狐,窃脂眠灶,安敢言人之长短?我若不呈薄艺,敬子谓我咸秩无文[82],使诸人异日藐我。今对师丈念一篇恶诗,且看如何?”诗曰:
为惭食肉主恩深,
日晏蟠蜿卧锦衾。
且学至人知白黑,
那将好爵动吾心。
自虚颇甚佳叹。去文曰:“卿不详本末,厚加矫诬。我实春秋向戌[83]之后,卿以我为盘瓠裔,如辰阳比房[84],于吾殊所乖阔。”中正深以两家献酬未绝为病,乃曰:“吾愿作宜僚[85]以释二忿,可乎?昔我逢丑父[86]实与向家、棼皇,春秋时屡同盟会。今座上有名客,二子何乃互毁祖宗?语中忽有绽露,是取笑于成公齿冷也。且尽吟咏,固请息喧。”于是介立即引胃氏昆仲与自虚相见。初襜襜然[87]若白色,二人来前,长曰“胃藏瓠”,次曰“藏立”。自虚亦称姓名。藏瓠又巡座云:“令兄令弟。”介立乃于广众延誉胃氏昆弟:“潜迹草野,行著及于名族。上参列宿,亲密内达肝胆。况秦之八水,实贯天府。故林二十族,多是咸京。闻弟新有《题旧业》诗,时称甚美,如何得闻乎?”藏瓠对曰:“小子谬厕宾筵,作者云集,欲出口吻,先增惭怍。今不得已,尘污诸贤耳目。”诗曰:
鸟鼠[88]是家川,周王昔猎贤[89]。
一从离子卯,应见海桑田。
介立称好:“弟他日必负重名,公道若存,斯文不朽。”藏瓠敛躬谢曰:“藏瓠幽蛰所宜[90],幸陪群彦。兄揄扬太过,小子谬当重言,若负芒刺[91]。”座客皆笑。
时自虚方聆诸客嘉什,不暇自念己文。但曰:“诸公清才绮靡,皆是目牛游刃[92]。”中正将谓有讥,潜然遁去。高公求之不得,曰:“朱八不告而退,何也?”倚马对曰:“朱八世与炮氏[93]为仇,恶闻发硎之说而去耳。”自虚谢不敏。此时去文独与自虚论诘,语自虚曰:“凡人行藏卷舒,君子尚其达节。摇尾求食,猛虎所以见几。或为知己吠鸣,不可以主人无德而废斯义也。去文不才,亦有两篇言志奉呈。”诗曰:
事君同乐义同忧,
那校糟糠满志休。
不是守株空待兔,
终当逐鹿出林丘。
少年尝负饥鹰用,
内愿曾无宠鹤[94]心。
秋草殴除思去宇,
平原毛血兴从禽。
自虚赏激无限,全忘一夕之苦。方欲自夸旧制,忽闻远寺撞钟,则比膊[95]然声尽矣。注目略无所睹。但觉风雪透窗,臊秽扑鼻。唯窣飒[96]如有动者。而厉声呼问,绝无由答。自虚心神恍惚,未敢遽前扪攫。退寻所系之马,宛在屋之西隅。鞍鞯被雪,马则龁柱而立。迟疑间,晓色已将辨物矣。乃于屋壁之北,有橐驼一,贴腹跪足,儑耳
口[97]。自虚觉夜来之异,得以遍求之。室外北轩下,俄又见一瘁瘠乌驴,连脊有磨破三处。白毛茁然将满。举视屋之北拱,微若振迅有物,乃见一老鸡蹲焉。前及设像佛宇塌座之北,东西有隙地数十步,牖下皆有彩画处,土人曾以麦
[98]之长者积于其间。见一大驳猫儿眠于上。咫尺又有盛饷田浆破瓠一,次有牧童所弃破笠一。自虚因蹴之,果获二刺猬,蠕然而动。自虚周求四顾,悄未有人。又不胜一夕之冻乏,乃揽辔振雪,上马而去。绕出村之北道,左经柴栏旧圃,睹一牛踣雪龁草[99],次此不百余步,合村悉辇粪,幸此蕴崇[100]。自虚过其下,群犬喧吠。中有一犬,毛悉齐髁,其状甚异,睥睨自虚。
自虚驱马久之,值一叟,辟荆扉,晨兴开径雪。自虚驻马讯焉。对曰:“此故友右军彭特进庄也。郎君昨宵何止?行李间有似迷途者。”自虚语及夜来之见,叟倚帚惊讶曰:“极差,极差。昨晚天气风雪,庄家先有一病橐驼,虑其为所毙,遂覆之佛宇之北。念佛社屋下,有数日前河阴官脚过,有乏驴一头,不任前去。某哀其残命未舍,以粟斛易留之,亦不羁绊。彼栏中瘠牛,皆庄家所畜。适闻此说,不知何缘如此作怪?”自虚曰:“昨夜已失鞍驮,今馁冻且甚。事有不可率话者,大略如斯,难于悉述。”遂策马奔去。至赤水店,见僮仆,方讶其主之相失,始忙于求访。自虚慨然如丧魂者数日。
〔注〕
[1]琅琊:地名,今山东青岛、诸城、临沂一带。
[2]元和:唐宪宗年号(806—820)。擢第:即考中。
[3]邹鲁:均为山东之地,孔子为鲁人,孟子为邹人,故以邹鲁之间为人杰地灵之处。
[4]随籍入贡:由原籍的学官保送入京师应进士试。
[5]次:歇宿。逆旅:旅店。
[6]方属阴曀(yì):正遇上阴暗的天气。
[7]所乘:指其所乘坐的马。
[8]辎重:行李。
[9]聊踟蹰焉:为了逗留一会儿。
[10]届:到。
[11]委:即寄宿。
[12]教化:化缘。
[13]脱:若。
[14]暴露:即暴露在风雪中。
[15]刍藁(ɡǎo):喂牲畜的干草。
[16]生缘:佛家以一切为“缘”,人的出生也是一种缘。
[17]恩容:即收留之恩。
[18]碛(qì)西:碛,水中的沙堆,此指沙漠的西边。
[19]舍力:佛家发愿把自己的毕生精力贡献出来。此处语含双关,亦合其骆驼身份。
[20]探宝化城:用佛家典故,《法华经》中说如来化为一城,供疲惫的修行者休息。其下说“如来非妄立喻”即指此。
[21]高公本宗:高公,对此僧的敬称。本宗,即指其佛教。
[22]曹长:唐代同级官员的互称。此亦谐音“槽”字,因此二人为牛与驴。
[23]踽踽(jǔ)然:形容独自走路,孤零零的样子。
[24]悉揖清扬:全部拜见的意思。目之美者了清,眉之美者为扬,故以“清扬”二字代称别人的面貌。
[25]前河阴转运巡官、试左骁卫胄曹参军卢倚马:河阴,地名,河南荥阳附近。试,未正式授职,先行试用。卢倚马正是一个“驴”字。这个长长的官衔其实是说它本来是河阴转运司的运粮驴,而现在试用于卫戍部队拉车的左边位置。
[26]桃林客、副轻车将军朱中正:桃林,地名,《尚书》有“放牛于桃林之野”的句子,所以此云“桃林客”实是说牛。“朱中正”这个名字也是说为“朱”字中间那个“牛”字。
[27]去文,姓敬:即此人叫敬去文。“敬”字去“文”为“苟”,谐音“狗”。
[28]锐金,姓奚:则此人叫奚锐金。奚,为繁体字“鷄”字的左偏旁;而《左传》说有人为他的斗鸡爪上装上刺(金芒),故此处云“锐金”实亦暗指鸡。
[29]口呿(qū)眸眙(chì):目瞪口呆的样子。呿,张口;眙,直视。
[30]遐荒:极远的荒凉之地。
[31]维絷(zhí):缰绳。
[32]首出侪(chái)流:高出同辈一头。侪流,同辈之意。
[33]阙下桂玉,煎迫不堪:都城物价太高,有些支撑不下去。阙下,皇宫之下,即都城。桂玉,《战国策》载苏秦到楚国,三天后才见到楚王,他说:“楚国之食贵于玉,薪贵于桂,谒者难得见如鬼,王难得见若天帝。今令臣食玉炊桂,因鬼见帝。”
[34]况:很。
[35]山鹿野麋之志:指归隐的志向,像野生动物那样没有劳役之苦。
[36]口占:不用起草而随口成文,大多指当场作诗。
[37]颍川:古地名,辖今河南中部及南部。
[38]兔园:西汉梁孝王有名园曰兔园,其中常聚集名士游乐谈宴。
[39]夜艾兴余:艾,尽的意思。全句是说夜已尽,而兴致还未尽。
[40]恧(nǜ):惭愧。
[41]以观心朵颐:把“观心”当作一顿美餐。观心,佛家认为世间万相皆出于心,故体察万物,需从观心开始。
[42]祗(zhī):恭敬。
[43]十二因缘,皆从触起:“十二因缘”为佛家用语,指众生在轮回中的十二个阶段,“触”为其中之一,而在此又语带双关。
[44]岸谷深峻:喻人品端洁,气度涵弘。
[45]咳唾之余思:古人称赏别人的文章常用“咳唾成珠玉”来形容,这里即用此意。
[46]匠石:《庄子》中说,郢地有一人,鼻上长了一个白点,便请一个匠人帮忙,此人用一柄大斧把白点削去了。后世所谓的“斧正”等语即从此而来。此云匠石,为谦语。
[47]南宗心地:佛教之禅宗自达摩一苇渡江传入中国,其五祖弘忍有二弟子:神秀传教于北方,慧能传于南方,自此禅宗分为南北二宗。而南宗讲顿悟,其师徒授受称之为“心传”。
[48]双峰:禅宗四祖道信与五祖弘忍均曾在双峰山修炼,故此地成为禅宗之圣地。此句亦语义双关。
[49]阎浮:梵语,指佛教所认为的天下四大部州中之一部。
[50]王子猷:王羲之的儿子王徽之,字子猷。《世说新语》载其一夜大雪,忽忆好友戴安道,便即乘舟寻访,用了一晚才到,但到了门口却又不进去,转身回去了,人问他,他说:“我乘兴而来,兴尽而返,何必见戴。”
[51]下视袁安、蒋诩:袁安,东汉人,没当官时住在洛阳,一天大雪,别人均出去乞食,只有他高卧不动,洛阳令见之,以为是贤才,便荐举于朝。蒋诩,西汉人,王莽专政时称病不出。此处用这两个典故来奉承成自虚。
[52]隽气:豪爽的气概。
[53]鹰鹯(zhān):都是打猎时用的猛禽。
[54]畋(tián):即打猎。
[55]巽(xùn)维:巽,为八卦之一卦,在卦图之东南,故以此代指东南。
[56]六出公:指雪,因雪花为六角形。
[57]秦丞相:指秦朝丞相李斯。李斯被杀时曾对儿子说:“吾欲与若复牵黄犬,俱出上蔡东门,逐狡兔,岂可得乎。”可见,此句亦语带双关。
[58]呼竹为君:上文所提到的王子猷,所住之处皆为竹,曾指竹说:“何可一日无此君。”
[59]苗十:此为猫,故以苗为姓。
[60]鲁无君子者,斯焉取诸:此本为孔子《论语》中的话,原本是称赞一个人,并问,若鲁国没有君子,那他又是向谁学习的呢。而这里却是对猫表示不满。
[61]相谕:互相告诉。
[62]稠沓:人声多而混乱。
[63]此三诗均用与鸡有关的典故:第一首说要比对镜而舞的凤凰还漂亮,在斗鸡场上要如隼一样凶狠,并希望能得到热衷斗鸡的唐玄宗观赏。第二首用了《庄子》的典故,纪渻子为齐王训练斗鸡,直到其达到“呆若木鸡”的程度才算成功。第三首是说孟尝君田文从秦国逃回,也正是有了门客学鸡叫才成功的。
[64]皮里臧否(zānɡ
pǐ):臧否分别是赞扬与贬斥的意思。皮里臧否就是暗中褒贬。[65]多生有缘,宿鸟同树:佛家认为世间一切都是有因有果的,两只鸟同宿一树便要许多的缘法修来。
[66]树荆棘:荆棘是带刺的植物,故此即“给我出难题”之意。
[67]自贻伊戚:自找苦吃。
[68]此诗四句,用了四个与牛有关的典故。第一句说春秋时鲁国被一个叫竖牛的人搞乱了,但此人并非牛,所以说“负虚名”。第二句说春秋时卫国人宁戚有才而不遇,他为齐国的商人赶牛车,在夜间喂牛时敲着牛角唱歌,被齐桓公听到并起用。第三句说西汉丙吉因见牛喘而惊异于物候的不正常。第四句是说春秋时介国国君葛卢能懂牛的话,一次听到一头牛说话,知道它三世都被用来祭祀宗庙。
[69]散秩:没有实际事务的空官衔。
[70]引驾:推荐之意。在此有双关意。
[71]扶风二兄:扶风是马姓的郡望,故此指成自虚所乘之马。
[72]吾家龟兹(qiū
cí)苍文毙甚:龟兹,汉西域国名。《汉书》云“驴非驴,马非马,若龟兹王所谓骡也”,此即指骡。毙,通弊,破败之意。[73]莫往莫来,安用尚志:不相往来,怎么能互相励志呢。
[74]朋友攸摄:语出《诗经》,即朋友之间当互相检束。
[75]遐:远,此指疏远。
[76]蜡(zhà):古代年终的一种祭祀。
[77]物论:即物议、众议。
[78]攘袂(rǎnɡ
mèi):扔掉衣服。[79]斗伯比之直下:斗伯比,人名,为春秋时楚国大夫,其子曾被弃于荒野,有虎来喂养。虎与猫相似,故此云为其直下(直系子孙)。
[80]棼皇:《国语》中有一人,名苗棼皇,故苗介立以其为远祖。
[81]盘瓠(hù):《后汉书》中记载高辛帝有一犬名盘瓠,因立功而娶帝之女为妻,并繁衍后代。说敬去文是“盘瓠之余”就是说他是狗。
[82]咸秩无文:语出《尚书》,本义是说连典籍不载的也都祭祀了,这里仅用其字面义,当没有文采解。
[83]向戌:人名,春秋时宋国大夫。“戌”字在十二属相中即为狗,故此借用。
[84]辰阳比房:用辰星代房星,形容差得极远。
[85]宜僚:人名,春秋时宋国大夫华费遂之侍人,他曾把其所知的一些阴谋全部供出,故此处即代指作中间人。
[86]逢丑父:人名,春秋时齐国大夫。“丑”字在十二生肖为牛,故朱中正也引为祖先。
[87]襜襜(chān)然:摇动的样子。
[88]鸟鼠:山名,渭水之发源地。
[89]周王昔猎贤:周文王曾于渭水之滨获姜子牙。此与上句均以“渭”“猬”同音而借用。
[90]幽蛰所宜:本为谦语,云其应该藏起来。
[91]若负芒刺:芒刺在背之意,此意双关。
[92]目牛游刃:《庄子》说有一个庖丁,宰牛的技术十分高超,所以他的眼中已看不到全牛了,只看到牛肌肉骨骼间的空隙,刀刃在其间也是“游刃有余”。以此称赞别人技艺高妙。也正因此,朱八便偷偷溜了。
[93]炮氏:庖丁。
[94]宠鹤:春秋时卫懿公极喜鹤,给其所养之鹤大夫的俸禄。这里是说它并不奢望得到如此的礼遇。
[95]比膊:即坐在一起的人。
[96]窣飒(sù
sà):细碎的声音。[97]儑(àn)耳




[99]踣(bó)雪龁(hé)草:踣,跌倒;龁,咬。
[100]蕴崇:积聚,堆积。
本篇《太平广记》录载。
《东阳夜怪录》叙彭城秀才成自虚夜行至东阳驿,风雪迷路,僮仆走散,孤身投宿佛寺,在黑暗中听到有老僧智高答语,与他应对谈论。接着先后来了客人卢倚马、朱中正、敬去文、奚锐金、苗介立、胃藏立、胃藏瓠等。众人环坐,竞相作诗论文,抒发胸臆。正在谈论之际,远寺钟声传来,人物骤然不知去向。成自虚各处寻找,先后发现了橐驼和驴、牛、狗、鸡、猫、刺猬。原来夜间所高谈雅论者,其实都是这些动物所变。
这是一篇近似寓言的传奇故事。作者竭力铺叙情节,渲染环境氛围,以巧妙的构思,诙谐的对话,构筑一部具有喜剧效果的戏中戏。
作品的开头从成自虚自叙奇遇说起,先布置一个风雪弥天、佛寺独立的舞台背景,随后,叙述者在夜幕中听到了角色一个个出场:第一个是老僧智高,接着卢倚马等四个来访,然后再来一个苗介立,再由苗介立去请胃氏兄弟,各有不同的出场方式。他们每个“人”都吟诵自己的诗,也不像联句唱和似地换着次序,而是各有不同的神情和姿态。如智高的诗,先由卢倚马替他背诵了一首,后来在成自虚的请求下又自己念了两首。胃藏瓠念诵了一首诗,藏立却没有诗。敬去文先出场,却最后一个诵诗。整个叙述过程显得错落有致,变化多端。结尾处揭开谜底,成自虚先看到橐驼,最后才发现牛和狗,和前面各个角色出场的次序也不完全相同。成自虚发现了怪物踪迹之后,再由一个老叟加以证实,吓得自虚“如丧魂者数日”。从庙中遇高公、听“人”夜表演,到钟响“人”不见、唯闻臊腥味,再到天明登前途、独与老叟别,故事由真入幻,再由幻到真,头尾完整,前后呼应,可以看出作者确是“有意为小说”,在结构安排上是很有艺术匠心的。
作者的艺术匠心还在于他创造了一种独特的意境:在虚构的超现实的环境中生活着的超现实人物,以他们的言谈举止、气质风情,让人们不知不觉地跻身于他们的环境之中,感受到这些人物、这个环境的真实存在。作品开头写雪夜环境:“去驿不三四里,有下坞。林月依微,略辨佛庙,自虚启扉,投身突入。雪势愈甚。”写景的真切,来自生活真切的感受。将生活中的感受搬到虚构的故事中,就足以使故事虚中见实,因实的感觉把虚的成分也逐渐带实了。接着便进入情节:“自虚窃意佛宇之居,有住僧,将求委焉,则策马入。其后才认北横数间空屋,寂无灯烛。久之倾听,微似有人喘息声。遂系马于西面柱,连问:‘院主和尚,今夜慈悲相救。’徐闻人应:‘老病僧智高在此。适僮仆已出使村中教化,无从以致火烛。雪若是,复当深夜,客何为者?自何而来?四绝亲邻,何以取济?今夕脱不恶其病秽,且此相就,则免暴露。兼撤所藉刍藁分用,委质可矣。’自虚他计既穷,闻此内亦颇喜。……”唯其是暗夜之中,不见形象,只闻声音,可以给人以更多的想象余地;又由于充分展开描写,在反复出现的音响效果中,一个约略在望的奇妙环境渐次成形,渐次使人感觉一个真实的存在,并为它的神秘色彩所吸引而神游其中流连忘返。小说中又出现了新的来客,新的言笑酬答,使意境愈转愈深。“俄则沓沓然若数人联步而至者。遂闻云:‘极好雪!师丈在否?’……有顷,即似悉造座隅矣。”对于这些神秘的来客,固然让“自虚昏昏然,莫审其形质”,但有的也可以微窥其形貌:“唯最前一人俯檐映雪,仿佛若见着皂裘者,背及肋有搭白补处”。而且此人先向成自虚发问:“客何故踽踽然犯雪昏夜至此?”成则以实相告。继而互通姓名,互相以诗文酬答并示之以隐语,全用幽默的笔致充分展开。高公认为:“一夕之聚,空门所谓多生有缘,宿鸟同树者也。得不因此留异时之谈端哉!”如此神秘而又真切的意境,如此谐妙而又风雅的聚会,不唯成自虚“赏激无限,全忘一夕之苦”,即令读者亦全忘它的虚幻性,仿佛也厕身于那风雪寒夜的浓浓谈兴之中了。从环境与氛围的渲染看,《东阳夜怪录》确实是唐传奇中淋漓尽致的佳作。
不过,作为寓言式的传奇小说,作者的艺术匠心更主要的还在于谐辞隐语的运用。作品中八个精怪的姓名、外形、职衔、经历都具有暗示性。智高是橐驼怪,高言其身高,驼峰俗称肉鞍,故云姓安,驼出西域沙漠,故云生于碛西。卢倚马乃驴怪,卢、马合为驴字,所谓前河阴转运巡官是说它前曾为河阴官府往返运输,所谓曹长,胄曹参军是暗示驴在食槽吃草料,依稀见它着皂裘,背及肋有搭白补处是说黑毛而有白斑。朱八乃牛怪,朱字去八即牛字,牛字居于朱字之正中,故称朱中正,副轻车将军言其职在驾车。敬去文是犬怪,敬字去文为苟,音谐狗字。还有胃氏兄弟乃刺猬,胃猬同音,二猬分别藏身于破瓠、破笠之中,故名藏瓠、藏立。另外,八怪的言谈应对和吟诵,也都巧妙地暗示着各自的原形特点和命运遭际。如卢倚马吟道:“日晚长川不计程,离群独步不能鸣。赖有青青河畔草,春来犹得慰羁情。”“慰”字与“喂”双关,“羁”字与“饥”谐音,河畔青草既可喂驴,又含蓄地表达了这位“转运巡官”因羁旅之苦而思归隐的思想感情。像这样的机关在作品中处处埋伏,或明或暗,或隐或显,耐人品味揣测,饶有趣味。
这种类似咏物诗的小说,是从谐隐文章发展而来的。如敦煌写卷中的《燕子赋》,就是假托燕子和雀儿的对话构成一个寓言故事的。韩愈的《毛颖传》把毛笔拟人化,虽近似小说,但缺乏故事情节。相比之下,《东阳夜怪录》结构严谨,篇幅漫长,妙语横生,形象鲜明,真正创造了传奇小说独特的一格。
当然,透过作品奇妙的构思、神秘的氛围和机警的谐趣,我们所获得的不仅仅是一种趣味感、愉悦感,我们还可以感受到作者所寄寓的感情、意蕴。
在封建社会,大部分知识分子的生活遭际并不是幸运的,他们做的是小官,常为上层统治者奔走驱使,没有自己独立的生活意志,而一旦年老有病,等待他们的往往就是被抛弃和被冷落的命运。《东阳夜怪录》借一群动物的幻化描写,真实地表现了下层知识分子的不幸感觉。
卢倚马,自谓是“前河阴转运巡官”,但他的生活却不是很如意的:“煎迫不堪,旦夕羁旅;虽勤劳夙夜,料入况微;负荷非轻,常惧刑责”。他作诗道:“长安城东洛阳道,车轮不息人浩浩。争利贪前竞着鞭,相逢尽是尘中老。”朱中正的诗云:“乱鲁负虚名,游秦感宁生。候惊丞相喘,用识葛卢鸣。黍稷滋农兴,轩车乏道情。近来筋力退,一志在归耕。”前一首是对人们争相往京城求官谋利的一种讥讽,后一首则表达了他的厌世归隐思想,这种由求仕到求隐的思想变化,在大多数下层知识分子中带有典型性,它是人们对现实生活失望情绪的一种反映。
封建社会中的下层知识分子,既有对现实不满的牢骚,但又不能摆脱对封建统治阶级的依附之情。如敬去文就很动感情地对成自虚说:“凡人行藏卷舒,君子尚达其节……或为知己吠鸣,不可以主人无德,而废斯义也。”并作诗言其志,表面上堂而皇之,实际上却反映出一种奴性心态。此外,作者还描写了当时门第观念对于文人的影响以及文人相轻的陋习。敬去文窃讥苗介立“蠢兹为人”,只配“主仓库”,苗介立则夸耀自己“得姓于楚远祖”,并反讥敬去文是“盘瓠之余,非人伦所齿”。他们竭力贬低对方,抬高自己,并且都想让他人忘掉自己不甚高贵的出身,结果却欲盖弥彰。
作者通过幻化描写,既形象又深刻地揭示了封建社会下层知识分子思想感情的复杂性。他既同情他们的不幸遭遇,又对他们身上所流露出来的某些劣根性进行了善意的讥讽,使作品不致“空戏滑稽”,而能“意归义正”。
(陈惠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