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

三月三日天气新，长安水边多丽人。

态浓意远淑且真，肌理细腻骨肉匀。

绣罗衣裳照暮春，蹙金孔雀银麒麟。

头上何所有? 翠微㔩叶垂鬓唇。

背后何所见?珠压腰衱稳称身。

就中云幕椒房亲，赐名大国虢与秦。

紫驼之峰出翠釜，水精之盘行素鳞。

犀箸厌饫久未下，鸾刀缕切空纷纶。

黄门飞鞚不动尘，御厨络绎送八珍。

箫鼓哀吟感鬼神，宾从杂遝实要津。

后来鞍马何逡巡，当轩下马入锦茵!

杨花雪落覆白，青鸟飞去衔红巾。

炙手可热势绝伦，慎莫近前丞相嗔!

【鉴赏】此诗为杜诗中直刺时事者，具体来说，是讽刺唐玄宗时代的宠妃杨氏及其家族骄奢淫逸的，是杜甫歌行中的名篇。

三月三日，正是上巳节，此日长安士女多喜游曲江。这天，杜甫也来到了曲江之边。作为一位旅食京华、求乞权门希望能得到荐引的寒士，杜甫虽然过着“朝扣富儿门，暮逐肥马尘”(《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的生活，但在这和煦的春日，老杜总也有着游春的自由和兴致的。天下的美景，本来就是寒士与富贵人家所共有的啊!

只见曲江边上，到处都是美丽的仕女。她们姿态优雅、意气高远，她们肤如凝脂、肌理匀称，无一不显现出端庄的神情。她们穿着用金银线绣着孔雀和麒麟的罗裳，映照得这暮春都似乎失去了颜色。她们头上戴的是什么?是翡翠做的㔩叶，垂在美丽的鬓角;她们的背影看起来如何?珍珠压着她们的裙带，稳稳地衬出她们的身材。此段通过繁复的服饰描写，写出了这班贵族妇女衣饰的华美。

对于老杜来说，这些丽人简直是可望而不可及的人物。就从那些丽人中挑几位来说吧。这中间围在云幕之中的几位，是皇后的椒房之亲，也就是正被唐玄宗宠幸的杨贵妃家的女儿们。她们是杨贵妃的姊妹，出入宫禁，毫无顾忌，被赐予虢国夫人和秦国夫人这样尊贵的封号。此时她们正在欢宴，只见翡翠制成的盆中盛着美味的炙驼峰，水晶制成的盘子里盛着白色的鱼脍。面对如此美味，她们拿着犀角制成的筷子却迟迟下不了筷，因为嫌弃没什么可以入口，可怜那些厨子们，用精美的餐刀切了这么久的美味，都白白忙活了。就像知道她们没胃口一般，路上忽然有宦官纵马飞驰而来，不带起一丝尘土，原来是皇帝派他们送来御厨们精心制作的美食，一路上络绎不绝。

在这里，杜甫以一位旁观者的视角，起到了后世的摄影机的作用。杨家贵族妇女们的骄奢，皇帝的宠溺，被一一录制下来，再现给千秋后世之人。身前满是美食，驼峰与鱼脍，都是普通百姓难以吃到的东西，其价值甚高，在这些丽人们看来，却还觉得根本下不了筷子，没有入口之物。皇帝也仿佛知道她们的心意，派遣宦官将宫中御厨制作的珍馐不断送来，从宫中到曲江，其中所费的人力财力且不管它，只此就可见到杨氏家族所受的恩宠之深。

有着这样的恩宠，杨家丽人们游春之处，箫鼓哀吟，其声动人，足可感动鬼神。宾客众多，都是朝中权贵、占据要津的大人物。此时忽然有鞍马仪仗前来，鞍马上的男人意态悠闲，在拥挤的人群中徐徐而行，大模大样，旁若无人。这是谁呢? 只见他来到了池边的楼前，下马踩上了锦作的地毯，仰首阔步，直接走了进去。 杨花如雪般落下，覆盖了白，青鸟啊，你这传情达意的使者，早把丽人们的锦帕带给了这位男子。这就是目前炙手可热的杨国忠丞相啊! 大家还是谨慎一些，不要走得太近，免得丞相发脾气。

此段先是用戏剧化的笔调，写杨国忠的到来，却又欲擒故纵，在篇末才点出他丞相的身份。其权势熏天而自高自大的嘴脸令人一览无遗。杨国忠不欲游人窥视其阴私，所以近前作嗔怪状，其淫乱之意，已经跃然纸上。 而“杨花雪落覆白，青鸟飞去衔红巾”二句，则运用了南朝民歌的双关手法，兼用北朝胡太后与杨白花的宫闱秽闻，来影射杨国忠与自己的姊妹之间的奸情。至此真相大白，原来曲江边的丽人们，她们所有的无非是骄奢淫逸而已。此时，诗歌的前半段对她们的外貌和衣饰的极力描写，就仿佛成了可笑的反衬和嘲讽：原来这样的美丽皮囊下面，包裹着的无非是不堪入目的内质啊! 丽人行，此丽人是真丽人否? 至此，全诗之势已足，诗也就戛然而止了。

本诗写丽人，实则写杨氏家族的丑行，但诗风蕴藉而含蓄。仇兆鳌《杜诗详注》称其“本写秦、虢冶容，乃概言丽人以括之，此诗家含蓄得体处”，是有见于此的评论。老杜此篇，既得南朝乐府民歌之力，也上承了《诗经》的风雅传统。《杜诗镜铨》引李安溪云：“此诗实与‘美目巧笑’、‘象揥绉��’同旨。 诗至老杜，乃可与《风》、《雅》代兴耳。”王夫之《姜斋诗话》亦称其“赐名大国虢与秦”之句与《国风》同调，是所谓“怨而诽、直而绞者也”。这些评论，都注意到了老杜诗歌蕴藉含蓄的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