佚 名
【作者小传】
冥 音 录
佚 名
庐江[1] 尉李侃者，陇西[2] 人，家于洛之河南[3] 。太和初，卒于官。有外妇[4] 崔氏，本广陵[5] 倡家。生二女，既孤[6] 且幼，孀母抚之，以道远，子未成人，因寓家庐江。侃既死，虽侃之宗亲，居显要者，绝不相闻。庐江之人，咸哀其孤藐而能自强。崔氏性酷嗜音，虽贫苦求活，常以弦歌自娱。有女弟[7] 茝奴，风容不下[8] ，善鼓筝，为古今绝妙，知名于时。年十七，未嫁而卒，人多伤焉。二女幼传其艺。长女适邑人丁玄夫，性识不甚聪慧。幼时，每教其艺，小有所未至，其母辄加鞭箠，终莫究其妙。每心念其姨，曰：“我，姨之甥也，今乃死生殊途，恩爱久绝。姨之生乃聪明，死何蔑然[9] ，而不能以力祐助，使我心开目明，粗及流辈[10] 哉？”每至节朔，辄举觞酹地，哀咽流涕。如此者八岁，母亦哀而悯焉。开成五年四月三日，因夜寐，惊起号泣谓其母曰：“向者梦姨执手泣曰：‘我自辞人世，在阴司簿属教坊，授曲于博士李元凭[11] 。元凭屡荐我于宪宗皇帝，帝召居宫。一年，以我更直穆宗皇帝宫中，以筝导诸妃，出入一年。上帝诛郑注[12] ，天下大酺[13] ，唐氏诸帝宫中，互选妓乐，以进神尧[14] 、太宗二宫，我复得侍宪宗。每一月之中，五日一直长秋殿[15] ，余日得肆游观，但不得出宫禁耳。汝之情恳，我乃知也，但无由得来。近日襄阳公主[16] 以我为女，思念颇至，得出入主第，私许我归，成汝之愿。汝早图之！阴中法严，帝或闻之，当获大谴，亦上累于主。’”复与其母相持而泣。翌日，乃洒扫一室，列虚筵[17] ，设酒果，仿佛如有所见。因执筝就坐，闭目弹之，随指有得。初，授人间之曲，十日不得一曲。此一日获十曲，曲之名品，殆非生人[18] 之意。声调哀怨，幽幽然鸮啼鬼啸，闻之者莫不歔欷。曲有《迎春乐》（正商调二十八叠[19] ）、《槲林叹》（分丝调四十四叠）、《秦王赏金歌》（小石调二十八叠）、《广陵散》（正商调二十八叠）、《行路难》（正商调二十八叠）、《上江虹》（正商调二十八叠）、《晋城仙》（小石调二十八叠）、《丝竹赏金歌》（小石调二十八叠）、《红窗影》（双柱调四十叠）。十曲毕，惨然谓女曰：“此皆宫闱中新翻[20] 曲，帝尤所爱重《槲林叹》、《红窗影》等，每宴饮，即飞球舞盏，为佐酒长夜之欢。穆宗敕修文舍人元稹撰其词数十首，甚美。宴酣，令宫人递歌之。帝亲执玉如意[21] ，击节而和之。帝秘其调极切，恐为诸国所得，故不敢泄。岁摄提[22] ，地府当有大变[23] ，得以流传人世。幽明路异，人鬼道殊，今者人事相接，亦万代一时，非偶然也。会以吾之十曲，献阳地[24] 天子，不可使无闻于明代[25] 。”于是，县白州，州白府，刺史崔璹亲召试之，则丝桐之音，鎗鏦[26] 可听，其差[27] 琴调，不类秦声。乃以众乐合之，则宫商调殊不同矣。母令小女再拜，求传十曲，亦备得之。至暮，诀去[28] 。数日复来，曰：“闻扬州连帅[29] 欲取汝，恐有谬误，汝可一一弹之。”又留一曲曰《思归乐》。无何，州府果令送至扬州，一无差错。廉使[30] 故相李德裕议表其事，女寻卒。
——《太平广记》
【赏析】
中唐商品经济发达、城市繁荣，随之而来的文化娱乐活动也空前兴盛。艺人作为一种社会职业，在这种背景下十分活跃。他们的活动、命运，日渐引起文人的注意，中唐后以他们为题材的诗歌、笔记、小说特别多，这是文学发展的一种新气象。
木文记述的是崔氏两代艺人的故事。崔氏本是扬州的倡女，“性酷嗜音”，流落庐江后，“虽贫苦求活，常以弦歌自娱”。她是如此地喜爱音乐，音乐简直成了她生活的第一需要。她的技艺究竟如何，作品未作介绍，但从她艺妹茝奴的“知名”度，可以想见她的水平。她也严格地要求其女，教女学艺，“小有所未至”，辄加鞭箠，可见她对音乐的爱重。其女学艺刻苦自励的情景，也委实令人感动。她常常怀念其姨，祈祷给以佑助，“每至节朔，辄举觞酹地，哀咽流涕。如此者八岁”。精诚所至，终于感动了其姨和阴间的襄阳公主，助她成就艺业。她之所以如此执着，一乃其母的严责，二是自己切望艺成。茝奴在阴间谱得仙曲十支，也还希望“献阳地天子，不可使无闻于明代”，乐曲仿佛是她的第二次生命。两代艺人如此宝重音乐，由“娱人”到“自娱”，由“苦乐随人”到自珍自惜，这是对自己的职业价值、生命价值的发现和肯定，作品如此表现，在当时是并不多见的。这是这篇小说思想意义的一个方面。
但是，她们的命运到底都是不幸的。崔氏外嫁李侃，侃死，无所依托。“女弟茝奴，风容不下，善鼓筝，为古今绝妙……年十七，未嫁而卒。”崔氏小女献曲扬州，长官欲表奏于朝廷，而小女在这时却死了。长女也只嫁给同县一个普通人家。她们都身怀绝艺，而遭遇竟是如此。是“才人命薄”，还是“红颜命薄”？恐怕两者皆是。造物主如此簸弄，真令千载之下的读者同发一慨。可能作品还另有深意在焉。茝奴死后到了阴间，得到优厚的待遇。先在教坊，由著名的艺师李元凭授曲，然后又被推荐入宫，侍奉皇帝、妃嫔。她的艺术才华在那里得以发展，得以展现，得以充分肯定，她的十曲，“帝尤所爱重”，并命元稹撰词，“令宫人递歌之，帝亲执玉如意，击节而和之”。这对一个艺人来说，真是莫大的荣宠。而且，她在那里精神也显得相当轻松、自在，“每一月之中，五日一直长秋殿，余日得肆游观”，还得出入襄阳公主府第，颇得眷顾。如此这般，展现在读者面前的是一片神奇的境域，是一片最适应艺人生活的乐土。这是与阳世相对照的。阳世艺人命运何薄？阴间艺人待遇何厚？看来并不完全是由不可知命运的簸弄，应有社会的原因在，作者当时自然说不清，但故事的本身足以发人思考，今天的读者却是不难回答了。
这篇小说叙事详略互见。崔氏两代四人记事详略各各不同。崔氏之容、崔氏之艺，由女弟茝奴补衬，“风容不下”诸语显系与崔氏比照。她们幼时刻苦学艺自不待言，可由其长女神魂颠倒状映现。详述长女求姨传艺，小女事略写；后写小女往扬州献曲、寻卒，不写长女结末，皆可虚实互参。这篇小说头绪多，情节展开不足，是其缺点，运用了详略互见，差可弥补。另外，文中写茝奴传长女十曲，曲名开列只有九曲，后传小女，有言“留一曲曰《思归乐》”，方知前十曲中包括此曲，未开列，乃蒙后省略也。作者行文之错综掩映，观者不可不知也。
（汤华泉）
注 释
[1].庐江：县名，今属安徽。
[2].陇西：汉晋郡名，在今甘肃东南一带。按此指李姓郡望。
[3].河南：谓河南府，治所在今河南洛阳。
[4].外妇：即外室、妾。
[5].广陵：即扬州。
[6].孤：子女丧父曰“孤”。
[7].女弟：妹。此当倡家艺妹。
[8].风容不下：谓容貌不下其姊。
[9].蔑然：谓无声无息。
[10].流辈：同辈。
[11].李元凭：当是宪宗朝教坊著名艺人李凭。
[12].上帝：即上皇，指唐文宗。诛郑注：指大和九年的甘露之变，郑注等朝官在这次事变中为宦官所杀。
[13].大酺（pú）：聚会、庆祝。
[14].神尧：指唐高祖。
[15].长秋殿：即长秋宫，后妃所居。
[16].襄阳公主：宪宗妹。
[17].虚筵：祭神筵席。
[18].生人：活人，谓世人。
[19].商调：曲调名，以下各调皆是。叠：乐曲弹奏的遍数、段落。
[20].翻：谱。
[21].如意：一种搔痒的器具，有长柄，可用以指划。
[22].摄提：寅年的别称。
[23].变：此当为变文之变。大变谓举行盛大娱乐活动。
[24].阳地：人世间。
[25].明代：清明的时代。古代常用之称颂当朝。
[26].鎗鏦（qiāngcōng）：即铿锵的意思。
[27].差：近似。
[28].诀去：离去。
[29].连帅：泛称地方长官，此当指淮南（治所扬州）观察使。
[30].廉使：观察使的代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