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孩儿怪
《湖海新闻夷坚续志》
临安[1] 风俗,嬉游湖上者,相尚多买平江[2] 泥孩儿,仍与邻家,谓之土宜像。院西有一民家女,因得压被孩儿,归置床屏彩桥之上,玩弄爱惜无厌。一日午睡,忽闻有人歌诗云:“绣被长年劳转展,香帏还许暂偎随。”及觉,不见有人。是夕,中夜睡微醒,复闻有歌前诗句。惊觉,月影朦胧,见一少年侵步[3] 帐西,女子惊起。进而抚之曰:“毋恐,我所居去此不远,慕子之久,神魂到此,不待启关而入。”起视扃钥[4] 如故。女知其神,不得已与之合焉。正当风清月白之时,此子时复而来,因遗[5] 金环。女密投箱箧中,数日见金环实土为之,女心大惊。忽见压被孩儿左臂上金环不存,知此为怪,遂碎而投诸河,其怪遂绝。
【赏析】
此文收在“怪异”门类之中,题目又是“泥孩儿怪”,好像只是姑妄言之、姑妄听之的荒诞不稽的志怪故事。其实,却是一曲以“情”抗“理”的颂歌和悲歌。泥孩原本泥土塑造,无情无欲,然而,它却是平江名产,杭州人乐于购买,以致蔚然成风。可见所制泥孩定然生动逼真,令人喜爱。故而民女得之,置于床头,玩弄爱惜,并无厌倦之意。正是此情,赋予泥孩以人性,而能够歌诗表情。“既然劳你让我在绣被上长年辗转,自然允许我同你在帏帐内暂时偎依陪伴。”泥塑孩儿以此诗句,午后中夜,一歌再歌,反复吟咏,所表爱慕之情,显得真挚自然,合情入理。其实,这正是民女喜爱之情的自然折射。因而她“惊觉”、“惊起”之“惊”中,既有惊奇之意,又有惊喜成分。因为在其耳中眼中,与之感情灵犀相通的男子,并非无情无义的土人泥偶,而是能诗能歌的翩翩少年;而且,“进而抚之”的举止是那样温柔,“慕子之久,神魂到此”的语言是这般真挚,锁钥未动阖然而入的动作又是如此神奇,所以,民女自然会有委身相合的爱情高潮。名为“不得已”,实际上正是女子长久喜爱、少年情慕已久的必然结果。至于时复而来,赠环表情,密投箱箧,珍重保存,则是这种私相结合、男女挚爱的深化。短文至此,可谓一曲爱情颂歌。实际上,如此情爱,正是民女憧憬美好爱情的梦境外现或曰异化。而终于发现所赠爱情信物“实土为之”,亦即由此认识到,那表情达意的诗歌,那慕子之久的表白,尤其是那心中情人的少年却是无情无义的泥土之人,于是由爱之深而变恨之烈,而有“碎而投诸河”的决绝行动,唱出了一首爱情悲歌。因为民女梦寐以求的是实实在在的真人之爱,而并非与泥人土偶的神秘幽会,是真挚情意而非虚情假意。悲剧结局中显示了民女爱情的坚贞纯真。故事虽短,但产生在元代,却有反抗理学的积极意义。理学之风,至宋而愈烈。二程、朱熹,竭力宣扬,不遗余力。“存天理,灭人欲”,“女子饿死事小,失节事大”,“万恶淫为首,情是百祸根”,诸如此类,呼号不已。元蒙贵族入主中原之后,对理学之用,渐有所悟,日益张扬。一时之间,一些理学名家,诸如姚枢、许衡之辈,因此受到重用。而有识之士,则反其道而行之。本文所写,正是有意表明,不但民间女子,即使泥人土偶,也有爱慕之情,也有私合之举,并不愿意受“理”约束。这在客观上,自然具有对抗理学的积极意义。
(徐振贵 张玉芹)
注 释
[1].临安:即今浙江杭州。
[2].平江:宋元时府、路名。治吴县、长洲(今江苏苏州)。
[3].侵步:逐渐走近。
[4].扃钥:门窗锁钥。
[5].遗(wèi):赠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