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全
[唐]李 隐
益州[1] 刺史张全,养一骏马,甚保惜之。唯自乘跨,张全左右皆不敢轻跨,每令二人晓夕以专饲饮。忽一日,其马化为一妇人,美丽奇绝,立于厩中。左右遽白张公。张公乃亲至察视。其妇人前拜而言曰:“妾本是燕中妇人,因癖好骏马,每睹之,必叹美其骏逸。后数年,忽自醉倒,俄化成骏马一匹。遂奔跃出,随意南走,近将千里,被一人收之,以至于君厩中,幸君保惜。今偶自追恨为一畜,泪下入地,被地神上奏于帝,遂有命再还旧质。思往事,如梦觉。”张公大惊异之,安存于家。经十余载,其妇人忽尔求还乡。张公未允之间,妇人仰天号叫,自扑身,忽却化为骏马,奔突而出,不知所之。
——《潇湘录》
【赏析】
这是一个关于女子与骏马互相幻化的故事,初读时总使人在感觉上难以接受。《史记·日者列传》记载:“陈君夫,妇人也,以相马立名天下。”这位古代女伯乐的故事已不太为后人所知,所以本篇妇人“癖好骏马”的习惯就令人感到陌生。这是一。《搜神记》也有一则女子蒙上马皮而变形的著名故事,但变成的不是马而是蚕(《女化蚕》篇);先秦时代的古人即有以“身女子而头马首”喻蚕的妙想(见于《荀子》),所以这种幻化并未破坏两者形象间的逻辑联系。而本篇中的骏马无论如何“骏逸”,同女人的“美丽奇绝”总是不谐和的两个概念,牵扯在一起就未免不伦不类。这是二。最主要的是它有悖于人们的行为善恶裁判结局的思维定式。变马通常被视为一种恶报,《法苑珠林·恶报部》所谓“身行杀生,或剥切脔截炮熬射猎众生者,堕畜生作牛马”,颇有严格的尺度。倘若因“每睹之,必叹美其骏逸”的缘故就要受到此等严惩,岂不叫人吓煞!
不过这样一来,倒激起了我们要探寻故事发明者创作心理如何的兴趣。三国魏任城王曹彰,曾以爱妾交换名马(见李冗《独异志》)。无独有偶,《异闻录》载唐开成间士人鲍生,也用两名美妾的代价换得了韦生的一头坐骑。对于王公贵介、公子哥儿来说,“声色”与“犬马”是属于同一等次的玩好。美妾与骏马固然有同遭主人宠爱的表象,但两者间更为本质的共同点,是一样作为玩物供人玩弄的悲惨命运。故事的发明者无疑认识到这一点。文中对益州刺史张全“甚保惜”骏马的表现未加任何评论,然而这位大人得知妇人变马的原委后却依然攘为己有,“安存于家”,十几年不放她还乡,这就暴露出了他贪婪、纵欲的本性。“妇人仰天号叫”,自扑于地,真实地显示了她所遭受的难以忍受的凌辱。故事的结尾,是一种触目惊心而意味深长的喻示。妇人宁可再度幻变为她所“追恨”的骏马,也要奔突而出,因为再痛苦的自由解脱也强赛于受人摧残玩弄的生活。这是被凌辱的弱者对于穷奢极欲的强权者的揭露与抗议。
现代派文学的代表作、奥地利作家卡夫卡的小说《变形记》,写一名在现实中多余的小人物变成了一只甲虫,象征了生活对人性的压抑。西方将这种故意造成悖理的效果,而促使人们进入作者理性思维的写作手法称为“强化性象征”。以这一文学理论标准衡量,这篇中国的“变形记”又何尝逊色?而它较西方足足早问世了一千年!
(穆 俦)
注 释
[1].益州:唐州名,治所在今四川成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