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 东 鸡
［清］俞 蛟
宛平张某，家畜一鸡，距短而修，毛如帚，行不见足，岭南[1] 种也，俗呼为“广东鸡”。贾勇善斗，因爱之，不忍宰食，留司晨夕有年矣。其友某，以张有处宗之癖[2] ，别购峨冠高距者馈之。张方自夸其鸡之雄健，不啻介羽距金[3] ，斗无不胜。孰料三战三北，缩颈哀鸣，势难复振。张恶所馈者，恃强跋扈，而又惭其言之夸也，命家人割之，掷地上。
岭南鸡快仇之死，鼓翼而前，啄之泄愤。死鸡忽蹶然起，瞋目冲冠，大肆搏击，观者咸骇诧失次。而群鸡亦惴惴焉股栗。无何，岭南鸡垂头铩羽[4] ，血殷殷然，伏不能起。视之，胸已碎裂而死。死鸡则复僵仆如初。张疑不祥，并两鸡弃之，不敢烹食。
夫古来忠勇之将，冲锋陷阵，固有头殊不仆[5] ，面中六矢不动[6] 者。乃翰音烛夜[7] 之微禽，亦几类是，是可骇矣！按《桐下欣然》载，陈方伯[8] 煮一鸡，将切啖之，忽从砧上引颈长鸣，其声清越。方伯惧不敢食。所谓天下事理所必无，而事为或有者，以此为证。
——《梦厂杂著》
【赏析】
这哪里是在谈鸡，它是在说人。
说的是斗鸡，却提出了一个普通的命题：什么是英雄？
有一种解释是，生则为英，死则为雄，故谓英雄也。一个人如果生前英气勃勃，武艺超群或文章出众，但死后默默无闻，甚至遗臭万年，留下恶名声，那他当然算不得英雄，只有那生得伟大，死也光荣，虽死犹生，豪气长存者，才可获得流芳百世的英雄桂冠。有如邵长蘅笔下的阎应元，以一个小小的未入流品的典史级干部，带同江阴军民守城八十一天，杀敌七万五千有奇，城破后他和全城军民全部壮烈牺牲，可谓气壮山河。但也有行路者，因积尸陈腐未清，掩鼻而过。由此时人有诗嘲讽：寄语往来行人者，生人不及死人香。界定英雄与否，这大概也算是传统文化的一种人生价值观吧！
不以成败论英雄。犹如这两只斗鸡，在争斗间，剑拔弩张，可说是勇则勇矣，但说来说去，还是窝里斗，是在人的规划下的一场可观性极强的戏。人们为了娱乐、陶醉心情，把它们全副武装，冠涂狐狸膏，脚踏金铁趾，刚柔全施，彼此向对方摆出一副全武行的架势。固然斗鸡是没有正义和邪恶之分的，但它们间有胜负，胜则昂首高歌，败者垂头丧气，仍不过是一场圈圈里的戏。此处因为是游戏，还可以说是戏中有戏，或者也可说是真戏假做，假戏真做，即帷幕前后不一样。它却为主人的意向而定胜负的。当主人间彼此有默契、认同，把金钱和友情放在第一位，比赛、搏斗才是第二位时，那时就再也不能以强健者意愿而定论了。它必须是逼真地演出一场佯败，让弱力者取胜，就像旧上海跑马场上赛马，取冠军者大多还是打了强心针和饮食兴奋剂的劣质马，如此而已。
这样的文化环境，显然是很难界定谁是英雄的。
识时务者为俊杰。环视古今英雄所以成名于世，并非纯粹是出自英雄场上。七分机遇三分才，看来这只广东鸡的竞争者，不懂此种人情世故远远胜于真正技巧的奥妙；全力相搏，鞠躬尽瘁，反而遭到了杀身之祸。呜呼，纵观一部“二十四史”，此类之事多矣。至于由此遭到妒忌、猜忌和打击，有如过江之鲫，历史文化现象出现的，如陆游因不肯徇私，把即可荣获的状元桂冠让给秦桧孙儿，结果连进士资格都取消了；清人平话小说《说岳》中的岳飞枪挑小梁王，其源由也出自柴桂贿买状元。
斗鸡场，演武厅，从鸡到人都是一种样式。这是一个不需要有独立人格和主体意识的人治世界。
为了人为地选择英雄，因此出现了不少冒牌货。他们只能干蠢事，做恶事。他们也因为有后台老板赐予的保护系数，所以飞扬跋扈，就像这只广东鸡仗主人之势，“快仇之死，鼓翼而前，啄之泄愤”，这种斗场上的懦夫、斗场外的假英雄所为，实在太卑劣了。偶读《通鉴》，见有陈霸先和杨素的死后被仇家掘墓碎尸故事，终觉不是滋味。那种乘人之危，往死者身上发泄、施暴，即使是含有报仇色彩的，也有悖于中华文明的。
为了创作塑造完臻的英雄和英雄形象，古人也因此常为悲剧英雄打抱不平。死鸡的“忽蹶然起，瞋目冲冠，大肆搏击”，无疑是个比拟。《水浒传》有晁盖、张顺死后显灵捉将故事，《三国演义》也有关羽被害后魂捉吕蒙、潘璋。凡此等等，甚至还从宏观视角，画蛇添足，把《水浒传》结尾写成混江龙李俊率众海外，建国暹罗，其目的都是为建构一个完整的英雄形象，以此完成农耕文化心理素质中创造的为全民共识的英雄。否则，是行不通的。这就是绵亘久长的农民文化思维，也就是本文给人的启示。
（盛巽昌）
注 释
[1].岭南：古地名。指五岭以南地区，即今广东省。
[2].处宗之癖：宋处宗的特别爱好。南朝宋刘义庆《幽明录》：“晋兖州刺史沛国宋处宗，尝买一长鸣鸡，爱养甚至。恒笼着窗间，鸡遂作人语，与处宗谈论，极有言致，终日不辍，处宗因此言巧大进。”此句指爱鸡如命，与宋处宗有同一爱好。
[3].介羽距金：给公鸡的羽毛罩上薄薄的铠甲，鸡爪载有金属的假距，以利于搏斗。
[4].垂头铩羽：低垂着脑袋，摧落了羽毛。铩羽，羽毛摧落。
[5].头殊不仆：殊，断。全句意为头已断而身体不倒。
[6].面中六矢不动：此指雷万春。雷系唐张巡部将，在雍丘城守，抵御叛将令狐潮。《资治通鉴》卷二百一十八：“巡使郎将雷万春于城上，与潮相闻，贼弩射之，面中六矢而不动。”
[7].翰音烛夜：翰音，《礼记·曲礼下》：“鸡日翰音。”孔颖达疏：“翰，长也。鸡肥则其鸣声长也。”烛夜，《古今注·鸟兽》：“鸡，一名烛夜。”
[8].方伯：明清布政使尊称。方伯，古意为一方之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