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词条 鸦头 蒲松龄
释义

鸦 头

[清]蒲松龄

诸生王文,东昌[1] 人。少诚笃。薄游于楚,过六河[2] ,休于旅舍,乃步门外。遇里戚赵东楼,大贾也,常数年不归。见王,相执甚欢,便邀临存[3] 。至其所,有美人坐室中,愕怪却步。赵曳之,又隔窗呼妮子去,王乃入。赵具酒馔,话温凉。王问:“此何处所?”答云:“此是小勾栏[4] 。余因久客,暂假床寝。”话间,妮子频来出入。王局促不安,离席告别。赵强捉令坐。俄见一少女,经门外过,望见王,秋波频顾,眉目含情,仪容娴婉,实神仙也。王素方直,至此惘然若失,便问:“丽者何人?”赵曰:“此媪次女,小字鸦头,年十四矣。缠头者[5] 屡以重金啖媪,女执不愿,致母鞭楚,女以齿稚哀免。今尚待聘耳。”王闻言,俯首默然痴坐,酬应悉乖[6] 。赵戏之曰:“君倘垂意,当作冰斧[7] 。”王怃然[8] 曰:“此念所不敢存。”然日向夕,绝不言去。赵又戏请之。王曰:“雅意极所感佩,囊涩[9] 奈何!”赵知女性激烈,必当不允,故许以十金为助。王拜谢趋出,罄资而至,得五数,强赵致媪。媪果少之。鸦头言于母曰:“母日责我不作钱树子[10] ,今请得如母所愿。我初学作人,报母有日,勿以区区放却财神去。”媪以女性拗执,但得允从,即甚欢喜。遂诺之,使婢邀王郎。赵难中悔,加金付媪。王与女欢爱甚至。既,谓王曰:“妾烟花下流,不堪匹敌;既蒙缱绻[11] ,义即至重。君倾囊博此一宵欢,明日如何?”王泫然悲哽。女曰:“勿悲。妾委风尘,实非所愿。顾未有敦笃如君可托者。请以宵遁。”王喜,遽起;女亦起。听谯鼓已三下矣。女急易男装,草草偕出。叩主人扉。王故从双卫,托以急务,命仆便发。女以符系仆股并驴耳上,纵辔极驰,目不容启,耳后但闻风鸣;平明,至汉江口,税屋而止。王惊其异。女曰:“言之,得无惧乎?妾非人,狐耳。母贪淫,日遭虐遇,心所积懑。今幸脱苦海。百里外,即非所知,可幸无恙。”王略无疑贰,从容曰:“室对芙蓉,家徒四壁,实难自慰,恐终见弃置。”女曰:“何必此虑。今市货皆可居,三数口,淡薄亦可自给。可鬻驴子作资本。”王如言,即门前设小肆,王与仆人躬同操作,卖酒贩浆其中。女作披肩,刺荷囊,日获赢余,顾赡甚优。积年余,渐能蓄婢媪。王自是不着犊鼻[12] ,但课督[13] 而已。女一日悄然忽悲,曰:“今夜合有难作,奈何!”王问之,女曰:“母已知妾消息。必见凌逼。若遣姊来,吾无忧;恐母自至耳。”夜已央[14] ,自庆曰:“不妨,阿姊来矣。”居无何,妮子排闼入。女笑逆之。妮子骂曰:“婢子不羞,随人逃匿!老母令我缚去。”即出索子絷女颈。女怒曰:“从一者得何罪?”妮子益忿,捽女断衿。家中婢媪皆集。妮子惧,奔出。女曰:“姊归,母必自至。大祸不远,可速作计。”乃急办装,将更播迁。媪忽掩入,怒容可掬,曰:“我固知婢子无礼,须自来也!”女迎跪哀啼。媪不言,揪发提去。王徘徊怆恻,眠食都废。急诣六河,冀得贿赎。至则门庭如故,人物已非。问之居人,俱不知所徙。悼丧而返。于是俵散客旅[15] ,囊资东归。后数年,偶入燕都[16] ,过育婴堂,见一儿,七八岁。仆人怪似其主,反复凝注之。王问:“看儿何说?”仆笑以对。王亦笑。细视儿,风度磊落。自念乏嗣,因其肖己,爱而赎之。诘其名,自称王孜。王曰:“子弃之襁褓,何知姓氏?”曰:“本师尝言,得我时,胸前有字,书山东王文之子。”王大骇曰:“我即王文,乌得有子?”念必同己姓名者,心窃喜,甚爱惜之。及归,见者不问而知为王生子。孜渐长,孔武有力,喜田猎,不务生产,乐斗好杀。王亦不能箝制之。又自言能见鬼狐,悉不之信。会里中有患狐者,请孜往觇之。至则指狐隐处,令数人随指处击之,即闻狐鸣,毛血交落,自是遂安。由是人益异之。王一日游市廛,忽遇赵东楼,巾袍不整,形色枯黯。惊问所来。赵惨然请间[17] 。王乃偕归,命酒。赵曰:“媪得鸦头,横施楚掠。既北徙,又欲夺其志。女矢死不二,因囚置之。生一男,弃之曲巷;闻在育婴堂,想已长成。此君遗体也。”王出涕曰:“天幸孽儿已归。”因述本末。问:“君何落拓至此?”叹曰:“今而知青楼之好,不可过认真也。夫何言!”先是,媪北徙,赵以负贩从之。货重难迁者,悉以贱售。途中脚值供亿[18] ,烦费不资,因大亏损。妮子索取尤奢。数年,万金荡然。媪见床头金尽,旦夕加白眼。妮子渐寄贵家宿,恒数夕不归。赵愤激不可耐,然亦无可如何。适媪他出,鸦头自窗中呼赵曰:“勾栏中原无情好,所绸缪[19] 者,钱耳。君依恋不去,将掇奇祸。”赵惧,如梦初醒。临行,窃往视女。女授书使达王,赵乃归。因以此情为王述之。即出鸦头书。书云:“知孜儿已在膝下矣。妾之厄难,东楼君自能缅悉[20] 。前世之孽,夫何可言!妾幽室之中,暗无天日,鞭创裂肤,饥火煎心,易一晨昏,如历年岁。君如不忘汉上[21] 雪夜单衾,迭互暖抱时,当与儿谋,必能脱妾于厄。母姊虽忍,要是骨肉,但嘱勿致伤残,是所愿耳。”王读之,泣不自禁。以金帛赠赵而去。时孜年十八矣。王为述前后,因示母书。孜怒眦欲裂,即日赴都,询吴媪居,则车马方盈。孜直入,妮子方与湖客饮,望见孜,愕立变色。孜骤进杀之,宾客大骇,以为寇。及视女尸,已化为狐。孜持刀径入,见媪督婢作羹。孜奔近室门,媪忽不见。孜四顾,急抽矢,望屋梁射之,一狐贯心而堕,遂决其首。寻得母所,投石破扃,母子各失声。母问媪,曰:“已诛之。”母怒曰:“儿何不听吾言!”命持葬郊野。孜伪诺之,剥其皮而藏之。检媪箱箧,尽卷金资,奉母而归。夫妇重谐,悲喜交至。既问吴媪,孜言:“在吾囊中。”惊问之,出两革以献。母怒,骂曰:“忤逆儿!何得此为!”号痛自挝,转侧欲死。王极力抚慰,叱儿瘗革。孜忿曰:“今得安乐所,顿忘挞楚耶?”母益怒,啼不止。孜葬皮反报,始稍释。王自女归,家益盛,心德赵,报以巨金。赵始知母子皆狐也。孜承奉甚孝;然误触之,则恶声暴吼。女谓王曰:“儿有拗筋,不刺去,终当杀身倾产。”夜伺孜睡,潜絷其手足。孜醒曰:“我无罪。”母曰:“将医尔虐,其勿苦。”孜大叫,转侧不可开。女以巨针刺踝骨侧三四分许,用刀掘断,崩然有声,又于肘间脑际并如之。已,乃释缚,拍令安卧。天明,奔候父母,涕泣曰:“儿早夜忆昔所行,都非人类!”父母大喜。从此温和如处女,乡里贤之。

异史氏曰:“妓尽狐也。不谓有狐而妓者;至狐而鸨,则兽而禽矣。灭理伤伦,其何足怪?至百折千磨,之死靡他[22] ,此人类所难,而乃于狐也得之乎?唐太宗谓魏徵更饶妩媚[23] 。吾于鸦头亦云。”

——《聊斋志异》


【赏析】

《鸦头》是《聊斋志异》的名篇之一。鸦头,是蒲松龄笔下众多妇女形象中独具异彩的艺术典型。作者在这位感情深沉、刚强不屈的美丽少女身上,不仅倾注了他的全部同情,而且以他独特的生花妙笔多方面地刻画塑造了她矢志不二、刚毅决断的斗争性格,以使鸦头的形象,可称为《聊斋志异》全书描写妓女中最生动感人的典型人物之一。

《鸦头》写的是狐的世界、人和狐的瓜葛,但实为人世间的写照,是世俗情态的逼真再现。狐女鸦头为争取婚姻自由而受尽欺凌、污辱、虐待情节,正是现实生活中下层妇女悲惨遭遇的一个缩影。作品描写了鸦头的被压迫和她对鸨母的反抗,从而揭露了作为旧社会畸形产物的妓院和娼妓制度的黑暗和残忍。使人们看到妓女的悲惨生活和她们对自由的渴望和抗争,这是小说的民主性精华之所在。

鸦头在为改变自己的命运而抗争的过程中,在具体的表现上,也呈现出一种复杂性,作者准确地把握并令人信服地展现了鸦头性格的复杂性——叛逆性与妥协性,从而把这个人物形象刻画得真实而有深度,令人久久难忘。

鸦头对于鸨母强加于她的卖身命运作了拼死的反抗,宁受挞楚,决不屈服。鸦头不齿于作“钱树子”,她以自己年岁尚小为由,对嫖客一律加以拒绝,给人的印象是“女性激烈”、“女性拗执”,这“激烈”与“拗执”,正反映着她反抗的坚决性。同时,鸦头又是一个向往真诚爱情和自由生活的女子,当她一旦有了“诚笃可托”的意中人,便大胆追求,甚至主动与之私奔,这在当时是被世人视为大逆不道的,但在作品中却得到了充分的肯定。

如果说,不顾横暴坚决不娼是鸦头叛逆性格的一种表现的话,那么,她决心与王文结成终身伴侣并毅然星夜出走,就更充分地表现了她的叛逆性,具有强烈的反抗精神。

鸦头对恶势力的反叛和抗争是与对爱情的执着追求结合在一起的。当她的阿姊妮子追到汉江口来兴师问罪时,她理直气壮道:“从一者得何罪?”表示坚决不愿作妓女,而要和王文长期共同生活下去,她对自己的爱情追求和反叛的正义性,有着明确的认识。

鸦头的叛逆性格,在被狐鸨抓回拘禁之后,则表现为她的不屈不挠,“幽室之中,暗无天日,鞭创裂肤,饥火煎心,易一晨昏,如历年岁”,但是无论什么磨难也不能改变她对爱情的执着和专一。在这里,她的叛逆性格发展到了高潮,放射出熠熠光彩。

正是在这些不断变化着的情节中,小说具体生动地展现了鸦头性格中聪慧、果敢、坚韧等各个侧面,使她的叛逆性格凸显出了丰富的内容。但生活本身是个处在不停运动状态中的多面体,它投射到人物性格上来的色彩,自然也不会是单调的。善于艺术地反映现实人生的蒲松龄,他用动人的笔墨,把鸦头的叛逆性格放在生活的长河中来刻画,随着长河的奔腾运动,益见丰满,益见神韵。

在小说中我们看到,在桀骜不驯的鸦头身上也存在着妥协因素。但这并不奇怪,它同样是现实生活投射到人物性格上的一种色彩。鸦头性格深处的这种内在矛盾,是社会关系中新旧矛盾的折光反映。处在复杂的社会关系中的人物,身上交织着各种矛盾的影响,呈现着复杂状态,是必然的。作品真实地描写出鸦头性格中的对立因素,展示出她的复杂性,从而赋予了这个形象深刻的社会内涵。

当妮子前来抓鸦头的时候,鸦头并不惧怕,还笑脸相迎,据理力辩;但是鸨母一到,情况便大不相同了,“女迎跪哀啼”,被“揪发提去”。并不是因为狐鸨有什么特别的法术和本领,完全是鸦头自身精神因素在起作用的缘故。其实,就是在当初,鸦头拒绝接客时,她在鸨母面前的反抗方式也就是苦求而已:“缠头者屡以重金啖媪,女执不愿,致母鞭楚;女以齿稚哀免。”不仅如此,在遭到“鞭创裂肤,饥火煎心”之苦之后,在拘禁中她致书王文时,除了要求丈夫“与儿谋”,以求脱身而外,她还是不忘告诫他,母姊毕竟是“骨肉”,要他嘱咐儿子“勿致伤残,是所愿耳”。当她的儿子王孜杀死了狐鸨,而且“剥其皮而藏之”时,鸦头却不能容忍,大骂王孜为“忤逆儿”,甚至悲恸欲绝。而且她的这种“怒”与“啼”是发自内心的——唯其如此,才是生活的高度真实。当然,人们是并不会因为鸦头性格中有这种妥协性的一面,而消除对老鸨贪狠本性的痛恨,对鸦头“百折千磨,之死靡他”精神的赞扬的!

《鸦头》的人物描写,虽假狐写人,在写人的社会性中多少蕴含着某些精怪的神灵性,但通篇而论,正如鲁迅所说:“《聊斋志异》独于详尽之外,示以平常,使花妖狐魅,多具人情,和易可亲,忘为异类。”(《中国小说史略》)作者所写,确是由当时日常生活中提炼而出,人物丰满生动,细节真实可信。狐女鸦头,不仅王文“略无疑贰”,我们读后也差点儿要“忘为异类”。

(邹自振)

注 释

[1].东昌:今山东聊城。

[2].六河:今属江苏省。

[3].临存:看望。

[4].小勾栏:妓院。

[5].缠头者:指嫖客。古时赏赐歌妓时常把锦绸之类令歌妓缠在头上,故后称赏赐妓女的财物为缠头。

[6].悉乖:皆错。

[7].冰斧:媒人。

[8].怃(wǔ)然:失望的样子。

[9].囊涩:缺钱花。据《晋书》记载,阮孚携一囊游会稽,别人问袋里装的什么,他说只留一钱,怕囊羞涩。

[10].钱树子:指妓女。旧时,妓女卖淫,原是非常凄惨的事,但靠着剥削妓女卖淫收入为生的人,却称妓女为“钱树子”。唐代妓女永新临死时对鸨母说:“阿母,钱树子倒矣!”见《乐府杂录》。

[11].缱绻:指男女爱情缠绵,难分难舍。

[12].犊鼻:即犊鼻裈(kūn),古代的一种围裙。

[13].课督:监督。

[14].夜央:即半夜。

[15].俵散客旅:把在异乡所开设的店铺解散了。俵,解散的,分散。

[16].燕都:今北京。

[17].请间(jiàn):要求避开他人,以便单独谈话。

[18].脚值供亿:旅途中的生活费用。脚值,脚钱。供亿,供给需要。

[19].绸缪:缠绵,指难舍难分的男女情爱。

[20].缅悉:原原本本地告知。

[21].汉上:汉江口。

[22].之死靡他:至死没有二心。

[23].唐太宗谓魏徵更饶妖媚:《旧唐书·魏徵传》载,“太宗曰:‘人言魏徵举动疏慢,我但觉妩媚。’”魏徵,唐太宗时的谏官,敢于直言。更饶,更加富于。妩媚,柔顺亲切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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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25/4/28 4:49: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