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 元 颖
［唐］郑还古
天宝[1] 中，有陈仲躬，家居金陵，多金帛。仲躬好学，修词[2] 未成，乃携数千金，于洛阳清化里假居一宅。其井尤大，常溺人。仲躬亦知之。以靡有家室，无所惧。
仲躬常抄习，不出，月余日。有邻家取水女子，可十数岁，怪每日来于井上，则逾时不去，忽堕井中而溺死。井水深，经宿方索得尸。仲躬异之，闲乃窥于井上，忽见水影中一女子面，年状少丽，依时样妆饰，以目仲躬。仲躬凝睇之，则红袂半掩其面微笑，妖冶之姿，出于世表。仲躬神魂恍惚，若不支持然，乃叹曰：“斯乃溺人之由也。”遂不顾而退。
后数月炎旱，此井亦不减。忽一日水顿竭。清旦，有一人扣门云：“敬元颖请谒。”仲躬命入，乃井中所见者。衣绯绿之衣，其制饰铅粉乃当时耳。仲躬与坐，而讯之曰：“卿何以杀人？”元颖曰：“妾实非杀人者。此井有毒龙。自汉朝绛侯[3] 居于兹，遂穿此井。洛城内都有五毒龙，斯乃一也。缘与太一[4] 左右侍龙相得，每相蒙蔽，天命追征，多故为不赴集役，而好食人血。自汉已来，已杀三千七百人矣，而水不曾耗涸。某乃国初[5] 方堕于井，遂为龙所驱使，为妖惑以诱人，用供龙所食。甚于辛苦，情所非愿。昨为太一使者交替，天下龙神尽须集驾，昨夜子时，已朝太一矣。兼为河南旱，被勘责，三数日方回。今井内已无水，君子诚能命匠淘之，则获脱难矣。如脱难，愿终君子一生奉养，世间之事，无所不致。”言讫，便失所在。
仲躬乃当时命匠，令一亲信与匠同入井中，嘱曰：“但见异物即收。”至底无别物，唯获古铜镜一枚，面阔七寸七分。仲躬令洗净，安匣中，焚香以奉之，斯乃敬元颖者也。
一更后，忽见元颖自门而入，直造烛前设拜。谓仲躬曰：“谢生成之恩，照浊泥之下。某本师旷[6] 所铸十二镜之第七者也。其铸时，皆以日月为大小之差，元颖则七月七日午时铸者也。贞观[7] 中，为许敬宗[8] 婢兰苕所堕。以此井水深，兼毒龙气所苦，人入者闷绝，而不可取，遂为毒龙所役。幸遇君子正直者，乃获重见人间尔。然明晨内，望君子移出此宅。”仲躬曰：“某以用钱僦居[9] ，今移出，何以取措足之所？”元颖曰：“但请君子饰装，一无忧矣。”言讫，再拜云：“自此去，不复见形矣。”仲躬遽留之，问曰：“汝以红绿脂粉之丽，何以诱女子小儿也？”对曰：“某变化无常，各以所悦，百方谋策，以供龙用。”言讫，即无所见。
明晨，忽有牙人[10] 扣户，兼领宅主来谒仲躬，便请仲躬移居，夫役并足。到斋时，便到立德坊一宅中。其大小价数，一如清化者。其牙人云：“价直契书，一无遗阙。”并交割讫。后三日，其清化宅井无故自崩，兼延及堂隅东厢，一时陷地。仲躬后文战累胜，为大官。有所要事，未尝不如移宅之绩效也。
其镜背有二十八字，皆科斗书。以今文推而写之，曰：“维晋新公[11] 二年七月七日午时，于首阳山前白龙潭铸成此镜，千年在世。”于背上环书，一字管天文一宿，依方列之，则左有日而右有月，龟、龙、虎、雀，并依方安焉。于鼻四旁题曰：“夷则[12] 之镜。”
——《博异志》
【赏析】
唐人大概相当普遍地存在着古镜通灵的观念，因此记述古镜之怪异者屡见不鲜，本篇便是其中较可观赏者之一。“敬元颖”，当系“镜原影（形）”的谐音。
本篇不像王度《古镜记》那样，开篇便点出古镜来，然后侈陈灵异，而是笔落山外，云烟满纸，经过相当长的时间，才肯说出是古镜。作者先写书生陈仲躬，到洛阳之城北的清化里（访）“假居一宅”，潜心“抄习”；次写“邻家取水女子”，至仲躬所居宅的“常溺人”之井，每日“逾时不去，忽堕井中溺死”；再写仲躬好奇窥井，见水影中一“妖冶之姿，出于世表”的女子，以目勾引仲躬，而仲躬“不顾而退”；又写其后数月，井水枯竭，一个自称“敬元颖”的井水所见女子来访仲躬，述此井来历，井中毒龙罪恶，以及自身被驱使之情状，并请求淘井而救己脱难；然后才写仲躬命人淘井而获“古铜镜一枚”，揭示出“斯乃敬元颖者也”。这时，全文大约只余五分之二的篇幅了。在此之前，对这自称“敬元颖”的女子，令人想到她可能是蛇妖，可能是鱼精，可能是蛙怪，可能是溺死的鬼魂，也可能是其他什么魑魅魍魉，但却很难猜到竟是“古铜镜一枚”！层层烟幕，重重雾幔，妙趣横生，使读者先意迷心惑，终拨云雾见真情，可见作者为善布疑阵，引人入胜的高手。如此开始似乎不着边际，逐步收到主体效果，并由暗转明。作者不慌不忙地写来，也是一种创造怪异气氛和曲折趣味，诱人信以为真的妙法。
这一“古铜镜”的灵异，除前面所写的诱“取水女子堕井”，化“年状少丽”之女以媚仲躬，以及登门访仲躬等描写外，现出本相后，集中实写的是帮助仲躬移居，使仲躬免遭“后三日，其清化宅井无故自崩，兼延及堂隅东厢，一时陷地”的灾祸。强劝仲躬，不容他有所犹豫，说明此镜有先知之明；而到新居，“其大小价数，一如清化者”，并当即办清“价直契书”，说明此镜有善于运筹之智。此前的种种表现，则是其“变化无常”之能。作者唯恐仅此一事，尚不足以显其灵异，又特补以虚写：“仲躬后文战累胜，为大官，有所要事，未尝不如移宅之绩效也。”虚实结合，充分完满。但此镜何以能有此灵异呢？为使读者解疑，作者特地让此镜自述：“某本师旷所铸十二镜之第七者也。其铸时皆以日月为大小之差，元颖则七月七日午时铸者也。贞观中，为许敬宗婢兰苕所堕……”既神化之，又令人因师旷、许敬宗皆实有之历史人物而深信之。此前“面阔七寸七分”的叙述，最后镜背蝌蚪书之铭文和日、月、龟、龙、虎、雀之花纹图象的描写，则在印证此镜之自述，意在增加此镜之自述的可靠性。
如果洗去本篇的神怪色彩，将敬元颖视为艺术形象，则她是一个美丽、聪慧、机灵、善良的被迫害、被奴役者，值得同情。她又颇具叛逆精神，深解知恩图报，值得敬重。陈仲躬是一个能专心学习，不为美色所动，乐于助人的正直书生，亦颇可爱。这两个艺术形象，对净化读者心灵，提高读者思想境界，即使时至今日，也仍是有价值的。至于篇中写毒龙之所以敢于长年作恶，“缘与太一左右侍龙相得，每相蒙蔽”，更有深意，既说明毒龙与左右侍龙的朝野勾结，狼狈为奸，又说明太一的昏庸。结合作者所生活的中唐这一皇帝无能、朝政败坏、宦官专权、藩镇跋扈、人民困穷、苦不堪言的历史时期来思索，这里所写的毒龙、太一及其左右侍龙，则可以说是一种对当时统治者的有意识或无意识的暴露和斥责了。
（何均地）
注 释
[1].天宝：唐玄宗年号（742—756）。
[2].修词：这里指运用语言文字以表达思想内容的技能。
[3].绛侯：汉初周勃的封爵。
[4].太一：天帝的别名，天神中最尊贵的神。
[5].国初：谓唐朝初年。
[6].师旷：春秋时晋国乐师，传说能辨音以知吉凶。
[7].贞观：唐太宗年号（627—649）。
[8].许敬宗：字延族。唐贞观中任著作郎，兼修国史，不久专掌诰命；高宗时为礼部尚书。后依附武后，位至右相，威宠莫比。
[9].僦居：租赁居住。
[10].牙人：买卖间的经纪人。
[11].晋新公：晋国没有“新公”，这里疑指晋国君由“侯”而新称“公”。公，这里活用作动词。
[12].夷则：中国古代音乐的十二律之一。《礼·月令》：“孟秋之月，其音商，律中夷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