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 娘
[清]乐 钧
青莲山,秀削如花。清泉出其阴,渟而为沼,滃然澄澈。昔有士人春日陟山,倦憩水上,拾得一玉钗,把弄冥想。忽水中,见丽女子影出其肩后,若相偎倚。惊而反顾,无有也,俄而微风皱波,滉漾久之,影遂失。叹诧而归。
试一览镜,则女在镜中。倩辅流睐。士人悦之。出钗问之曰:“此卿所贻耶?”女摇首微笑,徘徊却立,环珮珊珊作声。士人大惑,入以游语。女面颊发赪,敛然遂隐。士人急索视镜背,垂首怅惘。闻空中吃吃笑,微语曰:“左矣。”其声如箫管从风,微婉清妙,莫知其所自发也。
士人彷徨四顾,神志散乱。又闻空中语曰:“苟无相谑,当见镜中,日一度。第焚沉水香,供钗其上,妾即至矣。”如教,果至,即相对琐琐语他事。朱唇微动,则声出镜中,词旨殊妙。其初,一两时许便去。久之,语渐狎,女亦稍稍见答,迁延镜中不忍去。
家人异其状,疑镜为妖,夺镜摔之地,镜裂。士人惊惋,失声曰:“伤我丽人!”亟取他镜注视,乃色喜曰:“幸无恙。”家人愈异甚,尽藏其镜,不使复得窥。士人忧闷,嗒焉如丧魂魄。
偶于案上得芍药一枝,不知所从来。闻耳畔语曰:“君颇识此花名否?请西如圃中池上,与君别矣!”士人凄然,趋诣之,见女在水中,揽涕而歌曰:“涓涓流泉,潋滟清池。灼彼镜光,影合形违。斯影斯幻,复能几时?春风告行,赠子将离。子不我思,思我其谁?子即我思,我胡能为。悠悠天地,两心知之。水流西东,永以为期。”遂不复见。
士人由是卧疾,废饮食,治以巫医,弗效也。有道士款关求见,自言知隐疾。家人见之,道士问士人:“玉钗安在?”士人瞿然曰:“公焉知此?”道士微笑,袖中取绛丹一粒,令吞之。病良已。
道士谓曰:“君前身为诸生,过邻家,值其女影娘坠钗帘下。瞰其无人,径拾之不还,由是相慕悦。女死,念钗坠人间,业缘未了,求得之,转以贻君。而格于形迹,弗能合。又惧为君害,故去之。行而丐我,我怜其情挚,故来。”因出一小瓶授之,曰:“当以某日如青莲山,见梅花树上有翠鸟千百飞翔,乃捧瓶西向立,呼‘来来’者三,当有所遇。”遂辞去。
至期,士人如言往呼,乃见紫烟一缕入瓶中。闻瓶中语曰:“来矣。”即怀瓶趋归,置室中,顷刻,瓶大数抱,中辟一户。有丽人姗姗而出,即昔之水中镜中人也。道士旋来,抚瓶曰:“几坏我器。”瓶即小如初,纳袖中,倏然已杳。女谓士人曰:“道士盖申元之也。”
——《耳食录》
【赏析】
本篇描写青年男女至诚的爱情。小说中的男主人公士人在前世乃为诸生,一日邻家的女子影娘坠钗帘下为士人拾得。影娘自此相思成疾,郁郁而亡。死后当念钗坠人间,为结前世孽缘,将钗赠予今世的士人,于是出现这一场人鬼相恋的趣剧。本文突出了男女青年爱情的至诚,特别是突出描写了影娘的一片痴情。
小说的艺术构思颇具匠心。它在结构上可分三个层次:第一层次是士人春日登山,在泉边小憩,“拾得一玉钗,把弄冥想。忽水中,见丽女子影出其肩后,若相偎倚。”这是影娘第一次出场,也是士人与影娘第一次相会,影娘的形态是水中之影。第二个层次,是士人拾钗回家,在镜中见到了影娘,这时影娘的形态是镜中之影。第三个层次是士人经道士指点,捧瓶登山,从瓶中“有丽人姗姗而出,即昔之水中镜中人也”。其时,影娘为瓶中之人。从水中到镜中到瓶中。一次比一次神奇,一次比一次真切。对水中之影,只是写“见丽女子影出其肩后”,“微风皱波,滉漾久之,影遂失”,对影娘的具体形象并未详细描写;对镜中之影的描写则绘声绘色,如写她“倩辅流睐”,“摇首微笑”,“徘徊却立,环珮珊珊作声”,还对士人说:“苟无相谑,当见镜中,日一度。第焚沉水香,供钗其上,妾即至矣。”这里有动作,有神态,有语言,极为具体生动;然而水中之影也好,镜中之影也罢,毕竟是影,影者,影影绰绰,若隐若现,可望而不可即。至第三个层次,影娘从瓶中姗姗而出,那就不再是人影,而是人形了。在写作手法上一次比一次更为神奇、浪漫,然而其艺术效果却一次比一次更为真切具体。影娘正是通过三个层次从影变成了人,从浪漫走向了现实。
此文不仅层次分明,而且情节曲折跌宕:士人在泉边得见丽女子水中之影,忽而人影消失。士人回到家里又意外地在镜中见到了影娘。当士人与影娘通过镜子日日相会,情话绵绵之时,“家人异其状,疑镜为妖,夺镜摔之地,镜裂”。这又是一个跌宕。影娘去而不复见,士人相思成疾,此时道士来诊病,不仅道出事情的原委,而且授以宝瓶,以道法使士人与影娘重新相聚,这是作品中的一个大转折。此文虽然篇幅短小,但写得跌宕有致,时而山穷水尽,继而又绝处逢生,显得腾挪多姿,具有强烈的戏剧性。
文中影娘的形象刻画得比较生动,有两个特点。一是充满神秘色彩,如水中之影忽现忽隐,士人见到她在镜中,她却“敛然遂隐”,一会儿又在空中发出吃吃笑声,“其声如箫管从风,微婉清妙,莫知其所自发也”。再如影娘在水中揽涕而歌,影娘从瓶中姗姗而出,无不充满浪漫和神秘奇特的色彩。
二是题为影娘,然而其形象全由士人的“主观镜头”一一映出,其音容笑貌全通过士人的所见、所闻、所思、所疑来展现。这样的描写,可以把影娘与士人密切地纠葛起来,相互映照;同时也节省了笔墨,其他人物,寥寥数笔,如家人、道士都是呼之即来,挥之即去,全以情节的需要而取舍。
(纪乃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