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氏兄弟

［清］纪 昀

故城贾汉恒言：张二酉、张三辰，兄弟也。二酉先卒，三辰抚侄如己出，理田产，谋婚娶，皆殚竭心力。侄病瘵[1] ，经营医药，殆废寝食。侄殁后，恒忽忽如有失。人皆称其友爱。越数岁，病革[2] ，昏瞀[3] 中自语曰：“咄咄怪事！顷到冥司，二兄诉我杀其子，斩其祀[4] ，岂不冤哉？”自是口中时喃喃，不甚可辨。一日稍苏，曰：“吾之过矣。兄对阎罗数我曰：‘此子非不可化诲者，汝为叔父，去父一间耳。乃知养而不知教，纵所欲为，恐拂其意。使恣情花柳，得恶疾以终。非汝杀之而谁乎？’吾茫然无以应也，吾悔晚矣。”反手自椎[5] 而殁。三辰所为，亦末俗[6] 之所难。坐以杀侄，《春秋》责备贤者耳；然要不得[7] 谓二酉苛也。平定王执信[8] ，余己卯所取士也。乞余志其继母墓，称母生一弟，曰执蒲；庶出一弟，曰执璧。平时饮食衣服，三子无所异；遇有过，责詈捶楚，亦三子无所异也。贤者，数语尽之矣。

——《阅微草堂笔记》

【赏析】

本篇写叔父溺爱其侄，知养而不知教，自知有过，自椎而死的故事。前后二件事，予以对照，一贬一褒，也是志怪小说类的“春秋笔法”。张三辰抚养亡兄之子如同亲生，帮助其侄理田产，谋婚娶，竭尽心力；其侄患痨病，又是请医求药，废寝食，关怀备至；其侄不治而死，又常精神恍惚如失亲子。左邻右舍无不称其兄弟友爱。可谓仁至义尽，谁能指责张三辰有过呢？然而，在封建的伦理道德观念中，认为长辈不仅知养更应重知教，张三辰未能教化其侄，以致使其恣情花柳，纵所欲为，得恶疾以终。作者写其兄张二酉鬼魂在冥司中诉讼，事属荒诞，但张三辰确实有过。作者把事情本质写得很严重，父爱子，知养而不教，如同杀子无异。养而不教父之过，教而不严师之惰。这在封建伦理道德中是具有进步意义的。

后一件事，则写贤者所为。王执信母生二子，兄执信，弟执蒲；继母又生一子，曰执璧。然而，继母视三子皆如同亲生，饮食衣服，三子无异，这是知养；三子若有过失，动家法教训，无论是否亲生，都一样责罚，这是知教。知养而知教，便是符合传统伦理道德的。作者写此志怪，非为叙事实而为宣传封建思想，其内容多以儒家正统为准绳，虽然大多是维护封建纲常的，但也有可以称为传统美德的东西。个人认为本篇所宣扬的养而重教的思想，于今还是有益的。这就是封建伦理道德的历史复杂性。

本篇一破一立，对比强烈。张氏兄弟故事中也有立，张三辰自己幡然省悟，自椎而死，十分强烈地批判了当时社会上的某种溺爱之风气。

（李晓）

注　释

[1].瘵（zhài）：痨病。

[2].病革（jí）：病势危急，将死。

[3].瞀（mǎo）：迷惘困惑。

[4].斩其祀：祀，祭祀宗庙；斩其祀，犹言断其后代。

[5].椎（chuí）：同“槌”。自椎，用槌自击。

[6].末俗：乱世败坏的习俗。

[7].要不得：犹言不能。

[8].平定王执信：平定，今属山西。王执信，其父王凝，康熙时官陕西按察司副使，生子二，长子执信，次子执蒲，皆于乾隆二十四年（1759）中举；执信授芮城县教谕，执蒲授太原府教授。继母生子执璧，亦于乾隆二十五年中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