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堪
皇甫氏
常州义兴县[1]有鳏夫吴堪,少孤无兄弟,为县吏,性恭顺。其家临荆溪,常于门前以物遮护,溪水不曾秽污。每县归,则临水看玩,敬而爱之。积数年,忽于水滨得一白螺,遂拾归,以水养。自县归,见家中饮食已备,乃食之。如是十余日然。堪为邻母哀其寡独,故为之执爨,乃卑谢邻母。母曰:“何必辞。君近得佳丽修事,何谢老身?”堪曰:“无。”因问其母,母曰:“子每入县后,便见一女子,可十七八,容颜端丽,衣服轻艳,具馔讫,即却入房。”堪意疑白螺所为,乃密言于母,曰:“堪明日当称入县,请于母家自隙窥之,可乎?”母曰:“可。”明旦诈出,乃见女自堪房出,入厨理爨。堪自门而入,其女遂归房不得。堪拜之,女曰:“天知君敬护泉源,力勤小职,哀君鳏独,敕余以奉媲[2]。幸君垂悉,无致疑阻。”堪敬而谢之。自此弥将敬洽。闾里传之,颇增骇异。
时县宰豪士闻堪美妻,因欲图之。堪为吏恭谨,不犯笞责。宰谓堪曰:“君熟于吏能久矣。今要虾蟆毛及鬼臂二物,晚衙须纳。不应此物,罪责非轻。”堪唯而走出,度人间无此物,求不可得,颜色惨沮。归述于妻,乃曰:“吾今夕殒矣。”妻笑曰:“君忧余物,不敢闻命。二物之求,妾能致矣。”堪闻言,忧色稍解。妻曰:“辞出取之,少顷而到。”堪得以纳令,令视二物,微笑曰:“且出。”然终欲害之。
后一日,又召堪曰:“我要蜗斗一枚,君宜速觅。此若不至,祸在君矣。”堪承命奔归,又以告妻。妻曰:“吾家有之,取不难也。”乃为取之。良久牵一兽至,大如犬,状亦类之。曰:“此蜗斗也。”堪曰:“何能?”妻曰:“能食火,奇兽也。君速送。”堪将此兽上宰,宰见之怒曰:“吾索蜗斗,此乃犬也。”又曰:“必何所能?”曰:“食火,其粪火。”宰遂索炭烧之,遣食。食讫,粪之于地,皆火也。宰怒曰:“用此物奚为?”令除火扫粪。方欲害堪,吏以物及粪,应手洞然。火飚暴起,焚爇墙宇,烟焰四合,弥亘城门。宰身及一家皆为煨烬。乃失吴堪及妻。其县遂迁于西数步,今之城是也。
〔注〕
[1]常州义兴县:古州县名,即今江苏宜兴。
[2]奉媲(pì):媲即匹配、配偶之意。奉媲是嫁为妻室的典雅说法。
本篇出自《原化记》。
我国古代,民间传说丰富。其中有一则田螺姑娘的故事,说的是一个忠厚老实的孤身少年,每天早出晚归地劳动,生活很是艰苦。有一天,他在河边捡到一个大白田螺,把它带回来养在水缸里。第二天他照样外出劳动,傍晚回家,发现已有人替他做好了可口的饭菜,他没多想,吃过饭就休息了。一连几天这样,他想一定是邻居老妈妈在帮助自己,就跑去感谢那位老妈妈。但老妈妈说并没有为他做饭,还告诉他,每天他一出门,就有一个美丽的姑娘出来理家做饭,邻居都以为他娶了个漂亮妻子呢。少年很奇怪,决定第二天看个究竟。第二天,他早早出门,躲在屋后静静等待。果然看到一个姑娘从水缸中出来,开始做起了家务。少年跑到水缸边一看,只见里边是一个空的田螺壳。原来这个隐身在田螺中的姑娘,乃是女仙白水素女。她发现了少年,想回到水缸里去,路被少年挡住了……这个在中国家喻户晓的民间传说,它的最早书面记录见于题名陶潜所著的《搜神后记》,上面的转述基本上就根据该书。而唐人皇甫氏《原化记》中的吴堪故事很可能是这个传说继续流传数百年后的又一个记录本。
比较吴堪故事和白水素女故事,可以看到它们在故事的基点和发展方向上,是相同的,但在若干细节上却有所不同,吴堪故事的内容要丰富得多。
白水素女故事的男主角叫谢端,他的身份是个“躬耕力作”的农夫,而吴堪却是一个县吏,是个公务人员,社会地位提高了不少。这种变化是否说明此传说由乡村向城市流传和传说者意识改变的微妙痕迹呢?不妨作此一想。
谢端和吴堪都是孤身少年,这是相同的,但《白水素女》传说有“少丧父母,无有亲属,为邻人所共养”“邻人共悯念之,规为娶妇,未得”这样的叙述,吴堪却一开始就是个鳏夫,没有特意写邻人如何照顾他,直到田螺女出现,吴堪才想到可能是“邻母”在帮他。应该说,前者的叙述要更为自然一些。另外,谢端得到天帝哀怜的原因是“少孤,恭慎自守”,吴堪则是因为“敬护水源,力勤小职”和鳏独。这里有同有不同,不同之处,是不是也多少显示了传说者们关心推重的品德在走向具体,并且侧重有所变易呢?民间传说的变异,往往就体现在这些细微之处。而这类变异的由来,既可能与故事的口传方式有关,也极有可能是出于笔录者的新创。
《吴堪》与《白水素女》最明显的不同,当然是在故事的后部:吴堪既是县吏,就自然有上司,偏偏上司县宰是个色鬼,“闻堪美妻,因欲图之”。而吴堪一向勤谨,没毛病可抓,于是,县宰就给他出难题,一旦吴堪做不到,就可以整治他——当然,醉翁之意并不在酒。谁知田螺女本是仙女,县宰以为吴堪绝对弄不来的东西,田螺女都办到了。其中最后一件,是条会吞火泻火的犬样的异兽。就在它表演完毕,县吏准备进一步找碴迫害吴堪时,引起了漫天大火,把县府和县宰一家全烧成了灰烬。至于吴堪和田螺女,则不知去向。
这一大段故事是《白水素女》所没有的。它几乎占了《吴堪》的一半篇幅,其重要性不言而喻。这段故事中出现了矛盾冲突,冲突的一方是等同于平民的小吏,另一方是号称为民父母的地方长官。很显然,这种冲突具有某种阶级斗争的意味,是统治者、压迫者在欺凌百姓。上司看中属下的妻子,千方百计要把她搞到手,遂迫害两人,直至把人害死,这种情况古已有之,在文学中也早有反映,著名的《韩凭妻》故事,就是早期的代表作。《孟姜女》传说在发展演变过程中,也逐步增添了这一内容。而《吴堪》则进一步把这一冲突写得更为尖锐激烈,矛盾的发展也极具理想和浪漫气息。作者虽没有直接谴责利用权力满足私欲的县宰,但从故事进展与结局中,已清楚地表露了他的爱憎倾向。故事后部提到人间无有的三种异物,从其名称、用途隐约可见《山海经》《博物志》的影响,也透露了一点文人追奇猎异的趣味,而最后让一把大火将县府和县宰烧得干干净净,这似乎又更多地体现了长期遭受压迫、敢怒而不敢言的百姓们一旦喷薄宣泄时的强烈心态。这些都是《吴堪》这篇与民间传说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小说的特色。
(董乃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