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妓严蕊
周密
天台营妓[1]严蕊字幼芳,善琴弈歌舞、丝竹书画,色艺冠一时。间作诗词有新语,颇通古今。善逢迎,四方闻其名,有不远千里而登门者。
唐与正守台日,酒边,尝命赋红白桃花,即成《如梦令》云:
道是梨花不是,道是杏花不是,白白与红红,别是东风情味。曾记、曾记,人在武陵微醉。
与正赏之双缣。
又七夕,郡斋开宴,坐有谢元卿者,豪士也,夙闻其名,因命之赋词,以己之姓为韵。酒方行,而已成《鹊桥仙》云:
碧梧初出,桂花才吐,池上水花微谢。穿针人在合欢楼,正月露、玉盘高泻。 蛛忙鹊懒,耕慵织倦,空做古今佳话。人间刚道隔年期,指天上、方才隔夜。
元卿为之心醉,留其家半载,尽客囊橐馈赠之而归。
其后朱晦菴[2]以使节行部至台,欲摭与正之罪,遂指其尝与蕊为滥。系狱月余,蕊虽备受箠楚,而一语不及唐,然犹不免受杖。移籍绍兴,且复就越置狱,鞫之,久不得其情。狱吏因好言诱之曰:“汝何不早认,亦不过杖罪。况已经断,罪不重科,何为受此辛苦邪?”蕊答云:“身为贱妓,纵是与太守有滥,科亦不至死罪。然是非真伪,岂可妄言以污士大夫,虽死不可诬也。”其辞既坚,于是再痛杖之,仍系于狱。两月之间,一再受杖,委顿几死,然声价愈腾,至彻阜陵[3]之听。
未几,朱公改除[4],而岳霖商卿为宪,因贺朔之际,怜其病瘁,命之作词自陈。蕊略不构思,即口占《卜算子》云:
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花落花开自有时,总赖东君主。 去也终须去,住也如何住。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
即日判令从良。继而宗室近属,纳为小妇以终身焉。《夷坚志》亦尝略载其事而不能详,余盖得之天台故家云。
〔注〕
[1]天台:县名。今属浙江台州。营妓:古时军中的官妓。
[2]朱晦菴:即朱熹(1130—1200),“晦菴”是其号。菴,“庵”的异体字。
[3]阜陵:宋孝宗墓在浙江绍兴宝山,称“永阜陵”,简称“阜陵”。当时遂以阜陵指绍兴一带。
[4]改除:调任。
本篇出自《齐东野语》。
在中国古代小说、戏剧等非正统文学样式中,妓女往往是被正面歌颂和赞美的形象。她们有的天生丽质、光彩照人,令人迷醉;有的锦心绣口、聪颖绝伦,令人心折;有的侠骨刚肠、义薄云天;令人敬畏。而才子与妓女的遇合则赋予了中国古典文学一种诗意的浪漫和迷离。本文主人公名妓严蕊就是这样一位集玉女柔情和丈夫豪气为一身的天才艺妓,她的超绝风情和才思曾使多少人为之倾倒、想慕。而她的不幸身世和遭际又不知使多少人为之感慨、悲悯。
本文吸收了才子妓女小说的传统写法,将身为妓女的女主人公严蕊定位为秀外慧中、风情万种的多情女子,“善琴弈歌舞、丝竹书画,色艺冠一时”。不过,本文并未在严蕊的多情和美丽上花费太多笔墨,而是将描写的重点集中到对她的才思和侠义的刻画,将她的独特禀赋和非凡气度表现得淋漓尽致。
才思敏捷、灵心善感是严蕊的突出品质。她下笔成章,词倾四座。在应酬的文字中寄托身世之感。如《如梦令》末句“曾记、曾记,人在武陵微醉”,表面吟咏桃花,实则感慨流年似水,人生如梦。特别是最后自陈身世的《卜算子》词,以花设喻,将花开花落的不由自主比喻妓女沦落风尘的身不由己,并将这一切归结为命中注定。道出了妓女阶层的无助和悲哀。
严蕊人格构成中最为可贵的一面是她守信重义,虽久经折磨甚至牺牲生命也不屈其志。堪称女中豪杰。
(刘水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