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寿

刘义庆

韩寿^[1]美资容，贾充辟以为掾^[2]。充每聚会，贾女于青琐^[3]中看，见寿，说^[4]之。恒怀存想：发于吟咏。后婢往寿家，具述如此，并言女光丽。寿闻之心动，遂请婢潜修音问^[5]。及期往宿。寿蹻捷绝人^[6]，逾墙而入，家中莫知。自是充觉女盛自拂拭^[7]，说畅^[8]有异于常。后会诸吏，闻寿有奇香之气，是外国所贡，一箸^[9]人，则历月不歇。充计武帝唯赐己及陈骞^[10]，余家无此香，疑寿与女通，而垣墙重密，门阁急峻^[11]，何由得尔？乃托言有盗，令人修墙。使反^[12]曰：“其余无异，唯东北角如有人迹。而墙高，非人所逾。”充乃取女左右婢考问，即以状对。充秘之，以女妻寿。

〔注〕

[1]韩寿：字德真，晋南阳赭阳（今河南北城东）人，官至散骑常侍，河南尹。

[2]贾充：字公闾，平阳襄陵（今山西襄汾东北）人。曾参与司马氏代魏密谋，西晋初年任司空、侍中、尚书令。因一女为太子妃，一女为齐王妃，宠信无比。辟（bì）：征召。掾（yuàn）：属官之类的通称。

[3]青琐：青色雕花窗格。

[4]说（yuè）：通“悦”，喜欢。

[5]潜修音问：暗通音讯。

[6]蹻捷绝人：蹻，同“矫”。矫健敏捷超过常人。

[7]盛自拂拭：对自己大大地梳妆打扮起来。

[8]说畅：喜悦舒畅。说，通“悦”。

[9]箸：同“着”，附着、沾着。

[10]陈骞：字休渊，西晋临淮东阳（今江苏金湖西）人，官至大司马。

[11]门阁急峻：阁：旁门。急峻：高险。指门户高险严密，不易进去。

[12]反：同“返”。

这是界于文史边缘的笔记文学——《世说新语》中更近乎小说的一篇难得的叙事作品。作品情节相对完整，有一定的故事性，可谓唐传奇乃至宋话本之雏形；作品叙事较为细腻，作家以小说家笔法突出了人物性情。韩寿偷香，后来成为典故，传为佳话。

本篇可以说是不待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男女逾墙相约、私成匹配的才子佳人小说叙事模式中较早的一篇。首先，文中涉及人物，除男女主角外，女婢、家父，包括外国所贡之奇香这一具有见证性道具，都是后世才子佳人小说结构故事的主要因素。其次，贾女见“韩寿美资容”而“恒怀存想”，韩寿“闻之（女）心动”的契机在于听婢“言女光丽”，贾充觉察女儿“有异于常”也是见其“盛自拂拭”，有“女为悦己者容”的倾向而心生怀疑。这都是着眼于人的体貌之美。在封建社会，“三从四德”是女子行为规范。四德之一的妇容，郑玄解释为“容谓婉婉”，只是女子低首顺眉的样子，而非倾国倾城之貌。女性美尚得不到认可，男性美就更难有立锥之地，而女性对男性私自窥窃以及男性对女性美之思慕又超出“发乎情，止乎礼义”的既定规范，尤其为世所不容。而在此文中，这一切却是顺理成章，并最终得到封建家长的默许。由此见出体貌之美难以抗拒的魅力，也见出魏晋士人“妇人德不足称，当以色为主”的审美倾向，这也为后世才子佳人小说渲染容貌、才情开启了方向。

然而本篇佳话与后世批量生产的才子佳人小说叙事尚有很大差异。文中并不把爱情放在至高无上的理想化位置上，所谓“饮食男女，人生之大欲存焉。干名义，渎伦常，败风俗，皆王法之所禁也。若痴儿呆女，情有所钟，实非大悖于礼者，似不必苛以深文”。作者既不把越礼情爱视为洪水猛兽，也不大加赞誉，比之成熟才子佳人小说把小小情事叙述得缠绵悱恻，本篇更具稳重的现实性，注重情感的清纯、健全。《世说新语》崇尚“风旨各殊，人有兴托”的丰富多彩的才情风致，爱情佳话只算其一，因此在书中分量并不重，篇数也极为有限。

（王燕 于天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