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卫公靖
李复言
卫国公李靖[1]，微时尝射猎霍山[2]中，寓食山村。村翁奇其为人，每丰馈焉，岁久益厚。忽遇群鹿，乃逐之，会暮，欲舍之不能。俄而阴晦迷路，茫然不知所归，怅怅而行，困闷益极。乃极目，有灯火光，因驰赴焉。既至，乃朱门大第，墙宇甚峻。叩门久之，一人出问，公告其迷道，且请寓宿。人曰：“郎君皆已出，惟太夫人在，宿应不可。”公曰：“试为咨白。”乃入告而出，曰：“夫人初欲不许，且以阴黑，客又言迷，不可不作主人。”邀入厅中。有顷，一青衣出曰：“夫人来。”年可五十余，青裙素襦，神气清雅，宛若士大夫家。公前拜之，夫人答拜，曰：“儿子皆不在，不合奉留。今天色阴晦，归路又迷，此若不容，遣将何适？然此山野之居，儿子往还，或夜到而喧，勿以为惧。”公曰：“不敢。”既而命食，食颇鲜美，然多鱼。食毕，夫人入宅，二青衣送床席裀褥，衾被香洁，皆极铺陈，闭户系之而去。
公独念山野之外，夜到而闹者何物也，惧不敢寝，端坐听之。夜将半，闻扣门声甚急，又闻一人应之曰：“天符报，大郎子当行雨，周此山七百里，五更须足，无慢滞，无暴伤。”应者受符入呈。闻夫人曰：“儿子二人未归，行雨符到，固辞不可，违时见责。纵使报之，亦已晚矣。僮仆无任专之理，当如之何？”一小青衣曰：“适观厅中客，非常人也，盍请乎？”夫人喜，因自扣厅门曰：“郎觉否？请暂出相见。”公曰：“诺。”遂下阶见之。夫人曰：“此非人宅，乃龙宫也。妾长男赴东海婚礼，小男送妹。适奉天符，次当行雨。计两处云程，合逾万里，报之不及，求代又难，辄欲奉烦顷刻间，如何？”公曰：“靖俗客，非乘云者，奈何能行雨？有方可教，即唯命耳。”夫人曰：“苟从吾言，无有不可也。”遂敕黄头：“鞴青骢马来。”又命取雨器，乃一小瓶子，系于鞍前。诫曰：“郎乘马，无须衔勒，信其行，马躩地嘶鸣，即取瓶中水一滴滴马鬃上，慎勿多也。”于是上马，腾腾而行，倏忽渐高，但讶其稳疾，不自知其云上也。风急如箭，雷霆起于步下。于是随所躩，辄滴之，既而电掣云开，下见所憩村，思曰：“吾扰此村多矣，方德其人，计无以报。今久旱，苗稼将悴，而雨在我手，宁复惜之。”顾一滴不足濡，乃连下二十滴。俄顷雨毕，骑马复归。
夫人者泣于厅曰：“何相误之甚！本约一滴，何私感而二十之！天此一滴，乃地上一尺雨也。此村夜半平地水深二丈，岂复有人？妾已受谴，杖八十矣。”袒视其背，血痕满焉。“儿子并连坐，如何？”公惭怖，不知所对。夫人复曰：“郎君世间人，不识云雨之变，诚不敢恨。即恐龙师来寻，有所惊恐，宜速去此。然而劳烦，未有以报。山居无物，有二奴奉赠。总取亦可，取一亦可，唯意所择。”于是命二奴出来。一奴从东廊出，仪貌和悦，怡怡然。一奴从西廊出，愤气勃然，拗怒而立。公曰：“我猎徒，以斗猛为事，一旦取奴而取悦者，人以我为怯乎？”因曰：“两人皆取则不敢。夫人既赐，欲取怒者。”夫人微笑曰：“郎之所欲乃尔。”遂揖与别，奴亦随去。出门数步，回望失宅，顾问其奴，亦不见矣。独寻路而归。
及明，望其村，水已极目，大树或露梢而已，不复有人。其后竟以兵权静寇难，功盖天下，而终不及于相，岂非悦奴之不得乎？世言：“关东出相，关西出将。”岂东西而喻耶？所以言奴者，亦臣下之象。向使二奴皆取，位极将相矣。
〔注〕
[1]李靖：唐初军事家。本名药师，雍州三原（今陕西三原东北）人。李靖有军事才能，唐高祖、太宗时屡立战功，历任兵部尚书、尚书右仆射等职，以功封卫国公，故称之为“李卫公”。曾著有《李卫公兵法》。
[2]霍山：即霍太山，也称太岳山。在山西霍县东南。
本篇选自《续玄怪录》。
小说写的是唐初大军事家李靖年轻时的故事，有民间故事的色彩。李靖微贱时是个猎户，在霍山中打猎受村翁馈赠照顾。有一天打猎时追逐一群鹿而入深山，迷入龙宫，奇遇龙王之母，并且代龙王行雨。但是，他好心办了坏事，行雨中为感激村民照顾，心欲多降甘霖，却淹没了村庄。最后写他因龙王之母的照拂，做了大将，功盖天下。故事内容主要反映的是报恩思想，以及神仙的法力，这在当时是人们普遍存在的思想观念，对于今日的读者仍有一定的认识意义。
作为小说，《李卫公靖》的主要特点是情节之奇。李靖行猎深山迷路，却在“极目，有灯火光”处发现一个“朱门大第，墙宇甚峻”，深山中有大宅院，是一奇。李靖投宿大宅，看见一女主人“年可五十余，青裙素襦，神气清雅，宛若士大夫家”，这又是一奇。主人招待夜饭时“食颇鲜美，然多鱼”，特点出“多鱼”，更引动读者的好奇心，然后点出此乃龙宫。深山里出现龙宫，更奇。夜半行雨符至，而恰巧女主人儿子又不在，只好请李靖代为行雨。人而能行龙王的职任，也是奇特之极。此后，写李靖行雨二十滴乃人间二十尺，更是奇闻异事。小说就是用这些奇人奇遇、奇行奇事构成了全篇的情节，具有奇特的浪漫主义精神。
这篇小说写了两个人物：李靖和龙王太夫人。作者的重点是写李靖，但比较起来看，太夫人的性格形象似更为鲜明突出。这位太夫人是龙王之母，是神，但是，作品中塑造的这个人物却完全是人世间老太太的形象。作者既写了这个人物的外貌，又刻画了她的性格。其外貌为：“年可五十余，青裙素襦，神气清雅，宛若士大夫家。”这完全是一个气度不俗的老太太形象。她的性格更是鲜明而突出。她虽是神，但却有人间的老夫人的性格，她心肠善良，热情好客。当李靖投宿时，因儿子不在家，本“不合奉留”，但想到客人夜半迷路的困难，“此若不容，遣将何适”，还是把李靖留了下来，而且关照了夜间注意事项，体现了她的热情与善良。特别是李靖行雨出了纰漏之后，她也没有疾声厉言的责备，而是“泣于厅曰：‘何相误之甚！……妾已受谴，杖八十矣。’”这委婉的怨言，更突出了她性格中善良的本性。作者在描写这个人物时，并非把她作为神，而是把她作为人，在她身上，作者注入了人世间善良的老夫人的许多性格。
应该说，主人公李靖的形象和性格都不如老夫人的亲切感人，但他毕竟是作者倾力塑造的人物，所以，他的形象和性格也有值得注意之处。首先，李靖是作为一个武人来塑造的，他追逐群鹿，深山迷路，遇上龙王一家，虽然怀疑“山野之外，夜到而闹者何物也，惧不敢寝”，但还是要“端坐听之”，实在是有一种深山探险的勇敢精神，而且还敢于代龙王行雨，体现了他勇敢的武人性格和形象。其次，他虽是武人，但还有知恩必报的善心。他受山村老翁的馈赠与照拂，当他代龙王行雨时，想到“吾扰此村多矣，方德其人，计无以报。今久旱，苗稼将悴，而雨在我手，宁复惜之”，认为行雨一滴不足解除山村久旱，于是连下雨二十滴。虽然好心办了坏事，但他本意是报恩，心地是善良的。
（韩传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