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词条 霍小玉传 蒋防
释义

霍小玉传

蒋防

大历[1]中,陇西[2]李生名益,年二十,以进士擢第。其明年,拔萃[3],俟试于天官[4]。夏六月,至长安,舍于新昌里。生门族清华,少有才思,丽词嘉句,时谓无双。先达丈人,翕然[5]推伏。每自矜风调,思得佳偶,博求名妓,久而未谐。

长安有媒鲍十一娘者,故薛驸马家青衣[6]也,折券从良,十余年矣。性便辟[7],巧言语,豪家戚里,无不经过,追风挟策[8],推为渠帅。常受生诚托厚赂,意颇德之。

经数月,李方闲居舍之南亭。申未间[9],忽闻扣门甚急,云是鲍十一娘至。摄衣从之,迎问曰:“鲍卿今日何故忽然而来?”鲍笑曰:“苏姑子作好梦也未?有一仙人,谪在下界,不邀财货,但慕风流。如此色目[10],共十郎相当矣。”生闻之惊跃,神飞体轻,引鲍手且拜且谢曰:“一生作奴,死亦不惮。”因问其名居。鲍具说曰:“故霍王[11]小女,字小玉,王甚爱之。母曰净持。净持,即王之宠婢也。王之初薨,诸弟兄以其出自贱庶,不甚收录。因分与资财,遣居于外,易姓为郑氏,人亦不知其王女。姿质秾艳,一生未见;高情逸态,事事过人;音乐诗书,无不通解。昨遣某求一好儿郎,格调相称者。某具说十郎。他亦知有李十郎名字,非常欢惬[12]。住在胜业坊古寺曲[13],甫上车门[14]宅是也。已与他作期约。明日午时,但至曲头[15]觅桂子,即得矣。”

鲍既去,生便备行计。遂令家僮秋鸿,于从兄京兆参军[16]尚公处假青骊驹、黄金勒。其夕,生浣[17]衣沐浴,修饰容仪,喜跃交并,通夕不寐。迟明[18],巾帻,引镜自照,惟惧不谐也。徘徊之间,至于亭午[19]。遂命驾疾驱,直抵胜业。

至约之所,果见青衣立候,迎问曰:“莫是李十郎否?”即下马,令牵入屋底,急急锁门。见鲍果从内出来,遥笑曰:“何等儿郎,造次[20]入此?”生调诮未毕,引入中门。庭间有四樱桃树,西北悬一鹦鹉笼,见生入来,即语曰:“有人入来,急下帘者!”生本性雅淡,心犹疑惧,忽见鸟语,愕然不敢进。逡巡[21],鲍引净持下阶相迎,延入对坐。年可四十余,绰约多姿,谈笑甚媚。因谓生曰:“素闻十郎才调风流,今又见容仪雅秀,名下固无虚士。某有一女子,虽拙教训,颜色不至丑陋,得配君子,颇为相宜。频见鲍十一娘说意旨,今亦便令永奉箕帚[22]。”生谢曰:“鄙拙庸愚,不意顾盼,倘垂采录,生死为荣。”

遂命酒馔,即令小玉自堂东阁子中而出。生即拜迎。但觉一室之中,若琼林玉树,互相照耀,转盼精彩射人。既而遂坐母侧。母谓曰:“汝尝爱念‘开帘风动竹,疑是故人来’。即此十郎诗也。尔终日吟想,何如一见。”玉乃低鬟微笑,细语曰:“见面不如闻名[23]。才子岂能无貌?”生遂连起拜曰:“小娘子爱才,鄙夫重色。两好相映,才貌相兼。”母女相顾而笑,遂举酒。数巡,生起请玉唱歌。初不肯,母固强之。发声清亮,曲度精奇。

酒阑及暝,鲍引生就西院憩息。闲庭邃宇,帘幕甚华。鲍令侍儿桂子、浣沙与生脱靴解带。须臾,玉至,言叙温和,辞气宛媚。解罗衣之际,态有余妍,低帏昵忱,极其欢爱。生自以为巫山洛浦[24]不过也。中宵之夜,玉忽流涕观生曰:“妾本倡家,自知非匹。今以色爱,托其仁贤。但虑一旦色衰,恩移情替,使女萝[25]无托,秋扇见捐。极欢之际,不觉悲至。”生闻之,不胜感叹。乃引臂替枕,徐谓玉曰:“平生志愿,今日获从,粉骨碎身,誓不相舍。夫人何发此言!请以素缣,著之盟约。”玉因收泪,命侍儿樱桃褰幄执烛,授生笔研。玉管弦之暇,雅好诗书,筐箱笔研,皆王家之旧物。遂取绣囊,出越姬乌丝栏素缣[26]三尺以授生。生素多才思,援笔成章。引谕山河,指诚日月,句句恳切,闻之动人。染毕,命藏于宝箧之内。自尔婉娈相得[27],若翡翠[28]之在云路也。如此二岁,日夜相从。

其后年春,生以书判拔萃登科,授郑县[29]主簿。至四月,将之官,便拜庆于东洛[30]。长安亲戚,多就筵饯。时春物尚余,夏景初丽,酒阑宾散,离恶萦怀。玉谓生曰:“以君才地[31]名声,人多景慕,愿结婚媾,固亦众矣。况堂有严亲,室无冢妇[32],君之此去,必就佳姻,盟约之言,徒虚语耳。然妾有短愿,欲辄指陈。永委君心,复能听否?”生惊怪曰:“有何罪过,忽发此辞?试说所言,必当敬奉。”玉曰:“妾年始十八,君才二十有二,迨君壮室之秋[33],犹有八岁。一生欢爱,愿毕此期。然后妙选高门,以谐秦晋[34],亦未为晚。妾便舍弃人事,剪发披缁[35],夙昔之愿,于此足矣。”生且愧且感,不觉涕流。因谓玉曰:“皎日之誓,死生以之,与卿偕老,犹恐未惬素志,岂敢辄有二三[36]。固请不疑,但端居相待。至八月,必当却到华州[37],寻使奉迎,相见非远。”更数日,生遂诀别东去。

到任旬日,求假往东都觐亲。未至家日,太夫人已与商量表妹卢氏,言约已定。太夫人素严毅,生逡巡不敢辞让,遂就礼谢,便有近期。卢亦甲族[38]也,嫁女于他门,聘财必以百万为约,不满此数,义在不行。生家素贫,事须求贷,便托假故,远投亲知,涉历江淮,自秋及夏。生自以孤负盟约,大愆[39]回期。寂不知闻,欲断其望。遥托亲故,不遣漏言。

玉自生逾期,数访音信。虚词诡说,日日不同。博求师巫,遍询卜筮,怀忧抱恨,周岁有余,羸[40]卧空闺,遂成沉疾。虽生之书题竟绝,而玉之想望不移,赂遗亲知,使通消息。寻求既切,资用屡空,往往私令侍婢潜卖箧中服玩之物,多托于西市寄附铺侯景先家货卖。曾令侍婢浣沙将紫玉钗一只,诣景先家货之,路逢内作[41]老玉工,见浣沙所执,前来认之曰:“此钗,吾所作也。昔岁霍王小女将欲上鬟[42],令我作此,酬我万钱。我尝不忘。汝是何人,从何而得?”浣沙曰:“我小娘子即霍王女也。家事破散,失身于人。夫婿昨向东都,更无消息。悒怏成疾,今欲二年。令我卖此,赂遗于人,使求音信。”玉工凄然下泣曰:“贵人男女,失机落节[43],一至于此。我残年向尽,见此盛衰,不胜伤感。”遂引至延先公主宅,具言前事。公主亦为之悲叹良久,给钱十二万焉。

时生所定卢氏女在长安,生既毕于聘财,还归郑县。其年腊月,又请假入城就亲。潜卜[44]静居,不令人知。有明经[45]崔允明者,生之中表弟也,性甚长厚。昔岁常与生同欢于郑氏之室,杯盘笑语,曾不相间,每得生信,必诚告于玉。玉常以薪刍衣服,资给于崔。崔颇感之。生既至,崔具以诚告玉。玉恨叹曰:“天下岂有是事乎!”遍请亲朋,多方召致。生自以愆期负约,又知玉疾候沉绵,惭耻忍割,终不肯往。晨出暮归,欲以回避。玉日夜涕泣,都忘寝食,期一相见,竟无因由。冤愤益深,委顿床枕。自是,长安中稍有知者。风流之士,共感玉之多情;豪侠之伦,皆怒生之薄行。

时已三月,人多春游。生与同辈五六人诣崇敬寺[46]玩牡丹花,步于西廊,递吟诗句。有京兆韦夏卿者,生之密友,时亦同行。谓生曰:“风光甚丽,草木荣华。伤哉郑卿,衔冤空室!足下终能弃置,实是忍人。丈夫之心,不宜如此。足下宜为思之!”叹让[47]之际,忽有一豪士,衣轻黄衫,挟朱弹,丰神隽美,衣服轻华,唯有一剪头胡雏[48]从后,潜行而听之。俄而前揖生曰:“公非李十郎者乎?某族本山东,姻连外戚[49]。虽乏文藻,心尝乐贤。仰公声华,常思觏止。[50]。今日幸会,得睹清扬[51]。某之敝居,去此不远,亦有声乐,足以娱情。妖姬八九人,骏马十数匹,唯公所欲。但愿一过。”生之侪辈,共聆斯语,更相叹美。因与豪士策马同行,疾转数坊,遂至胜业。

生以近郑之所止,意不欲过,便托事故,欲回马首。豪士曰:“敝居咫尺,忍相弃乎?”乃挟其马,牵引而行。迁延之间,已及郑曲。生神情恍惚,鞭马欲回。豪士遽命奴仆数人,抱持而进。疾走推入车门,便令锁却,报云:“李十郎至也!”一家惊喜,声闻于外。

先此一夕,玉梦黄衫丈夫抱生来,至席,使玉脱鞋。惊寤而告母。因自解曰:“鞋者,谐也。夫妇再合。脱者,解也,既合而解,亦当永诀。由此征之,必遂相见,相见之后,当死矣。”凌晨,请母妆梳。母以其久病,心意惑乱,不甚信之。[52]之间,强为妆梳。妆梳才毕,而生果至。玉沉绵日久,转侧须人。忽闻生来,欻然自起,更衣而出,恍若有神。遂与生相见,含怒凝视,不复有言。羸质娇姿,如不胜致[53],时复掩袂,返顾李生。感物伤人,坐皆欷嘘。

顷之,有酒肴数十盘,自外而来。一座惊视,遽问其故,悉是豪士所致也。因遂陈设,相就而坐。玉乃侧身转面,斜视生良久,遂举杯酒,酬地[54]曰:“我为女子,薄命如斯。君是丈夫,负心若此。韶颜稚齿[55],饮恨而终。慈母在堂,不能供养。绮罗弦管,从此永休。征痛黄泉[56],皆君所致。李君李君,今当永诀!我死之后,必为厉鬼,使君妻妾,终日不安!”乃引左手握生臂,掷杯于地,长恸号哭数声而绝。母乃举尸,置于生怀,令唤之,遂不复苏矣。

生为之缟素,旦夕哭泣甚哀。将葬之夕,生忽见玉穗帷[57]之中,容貌妍丽,宛若平生。着石榴裙,紫裆[58],红绿帔子[59]。斜身倚帷,手引绣带,顾谓生曰:“愧君相送,尚有余情。幽冥之中,能不感叹。”言毕,遂不复见。明日,葬于长安御宿原[60]。生至墓所,尽哀而返。

后月余,就礼于卢氏。伤情感物,郁郁不乐。夏五月,与卢氏偕行,归于郑县。至县旬日,生方与卢氏寝,忽帐外叱叱作声。生惊视之,则见一男子,年可二十余,姿状温美,藏身映幔,连招卢氏。生惶遽走起,绕幔数匝,倏然不见。生自此心怀疑恶,猜忌万端,夫妻之间,无聊生[61]矣。或有亲情[62],曲相劝喻,生意稍解。后旬日,生复自外归,卢氏方鼓琴于床,忽见自门抛一斑犀钿花合子[63],方圆一寸余,中有轻绢,作同心结[64],坠于卢氏怀中。生开而视之,见相思子[65]二,叩头虫一,发杀觜[66]一,驴驹媚[67]少许。生当时愤怒叫吼,声如豺虎,引琴撞击其妻,诘令实告。卢氏亦终不自明。尔后往往暴加捶楚,备诸毒虐,竟讼于公庭而遣之。

卢氏既出[68],生或侍婢媵[69]妾之属,暂同枕席,便加妒忌。或有因而杀之者。生尝游广陵[70],得名姬曰营十一娘者,容态润媚,生甚悦之。每相对坐,尝谓营曰:“我尝于某处得某姬,犯某事,我以某法杀之。”日日陈说,欲令惧己,以肃清闺门。出则以浴斛覆营于床,周回封署,归必详视,然后乃开。又畜一短剑,甚利,顾谓侍婢曰:“此信州[71]葛溪铁,惟断作罪过头!”大凡生所见妇人,辄加猜忌,至于三娶,率皆如初焉。

〔注〕

[1]大历:唐代宗年号(766—779)。

[2]陇西:旧郡名,在今甘肃境内。

[3]拔萃:唐代科举制度规定,进士及第以后并不马上授官,还须经过复试,复试的内容为试文三篇的称为“宏辞”,为试判(撰拟断狱判词)的称为“拔萃”。

[4]天官:指吏部,当时主持“拔萃”考试的机构。

[5]翕(xī)然:一致地。

[6]青衣:婢女。

[7]便(pián)辟:喜欢讨好奉承人。

[8]追风挟策:这里指为撮合男女婚事而出谋划策的媒婆本领。

[9]申未间:古以地支记时,未是下午一时至三时,申是下午三时至五时,申未间约指下午三时前后。

[10]色目:名色,名目,指一个人的身份、容貌、才情等。

[11]霍王:名李元轨,唐高祖的儿子,唐太宗的兄弟,封霍王。

[12]惬(qiè):满意。

[13]曲:小巷。

[14]甫:刚。车门:可容车马出入的大门。

[15]曲头:巷口。

[16]从兄:堂兄。京兆参军:官名,指京师所在地的京兆府所属军事机构的官吏。

[17]浣:洗濯。

[18]迟(zhì)明:天将亮时。

[19]亭午:正午。

[20]造次:冒失。

[21]逡(qūn)巡:迟疑不进。

[22]永奉箕帚:封建时代女子出嫁为妻的一种谦词,意为永远伺奉。

[23]见面不如闻名:按文意似当作“闻名不如见面”。

[24]巫山、洛浦:指巫山神女和洛水女神,典出宋玉《高唐赋》和曹植《洛神赋》。

[25]女萝:松萝,多附托其他树木枝干而生长。这里喻指封建时代妇女依靠男子生活的关系。

[26]越姬乌丝栏素缣:白底黑线格的绸子,为当时浙东的一种名产。

[27]婉娈相得:亲热和谐地生活在一起。

[28]翡翠:珍异之鸟,雄的赤色叫翡,雌的青色叫翠。

[29]郑县:古县名,唐时治地在今陕西华县。主簿:县令的属官,管理文书簿籍。

[30]东洛:东都洛阳。

[31]才地:才情门第。

[32]冢妇:正妻。

[33]壮室之秋:古时有“三十而娶”的说法,这里即指到三十岁应该结婚的时候。

[34]秦晋:春秋时秦晋两国互通婚姻,后因以秦晋指代联姻。

[35]剪发披缁:指出家做尼姑。缁,黑色。

[36]二三:三心二意,指变心。

[37]华州:古郡名,故治在今陕西华县。

[38]甲族:高门望族。甲,头等。卢氏在唐代为著名的望族。

[39]愆(qiān):错过,耽误。

[40]羸(léi):瘦弱。

[41]内作:皇宫内的手工作坊。

[42]上鬟:古时女子十五岁即算成年,将披着的头发梳起来插上簪子,又叫及笄。

[43]失机落节:失落机节,指命运不好。

[44]卜:寻找。

[45]明经:唐代考试科目之一,以经义为考试内容,考中者称为明经。

[46]崇敬寺:唐代长安中区靖安坊的一座庙宇。

[47]让:责备。

[48]胡雏:当时称少数民族出身的童仆为胡雏。

[49]外戚:皇帝的母党或妻党的亲戚。

[50]觏(ɡòu)止:会见。止,语气词。

[51]清扬:眉目秀美,客气话,犹如说“尊容”。

[52](mǐn)勉:勉强。

[53]如不胜致:好像弱不胜衣的样子。致,意态。

[54]酬地:将酒洒在地上,以表示某种誓言或决心。

[55]韶颜稚齿:美貌年轻。

[56]征痛黄泉:含恨而死。

[57]穗帷:停灵的帏帐。

[58](kè)裆:外衣。

[59]帔(pèi)子:斗篷。

[60]御宿原:墓地,在长安城南。

[61]无聊生:无生趣。

[62]亲情:亲戚。

[63]斑犀钿花盒子:杂色犀牛角雕成而又嵌花的盒子。

[64]同心结:表示爱情的结子。

[65]相思子:用来表示爱情和寄托相思的红豆。

[66]发杀觜(zī):未详,有人疑为一种媚药。

[67]驴驹媚:僧赞宁《物类相感志》:“凡驴驹初生,未坠地,口中有一物,如肉,名‘媚’,妇人带之能媚。”

[68]出:古时妇女被丈夫休弃叫出。

[69]媵(yìnɡ):本指陪嫁的女子,这里指妾。

[70]广陵:郡名,今江苏扬州。

[71]信州:唐州名,故治在今江西上饶。

本篇《太平广记》录载,因其叙述委曲、精彩动人而世代传诵。明代胡应麟在《少室山房笔丛》中评价极高:“唐人小说纪闺阁事,绰有情致。此篇尤为唐人最精彩动人之传奇,故传诵弗衰。”

这篇小说是唐人传奇中思想艺术均属第一流的名作。写的是一个“痴情女子负心郎”的爱情悲剧。这种封建社会极普遍的社会现象,在古代小说中是经常被描写的题材。《霍小玉传》的深刻动人之处,在于它通过爱情婚姻的悲剧,深刻有力地揭露了封建门阀制度的罪恶。霍小玉是长安一个才貌出众的妓女,新中进士在京中等候礼部复试授官的名门公子李益爱上了她,并海誓山盟,许诺“粉骨碎身,誓不相舍”。但后来李益授了官,就和高门望族的卢氏女订婚,遗弃了霍小玉。小玉忧思成疾,含恨而死。

这篇小说深刻的思想和动人的艺术魅力,集中反映在人物塑造上,而人物的思想性格又是深深地植根于生活的土壤之中的。作者处处从生活出发,着眼于环境与人物性格的关系,展开故事,塑造人物。小说开篇介绍人物就极具特色。它不是先介绍主人公霍小玉,而是从造成这一悲剧的主要人物李益着笔,然后才介绍霍小玉。对两个人物的介绍集中于两个方面:才貌和出身。前者两人是相当的:李益才华出众,已经中了进士,正在京中等候授官,面对着的是一片锦绣前程;霍小玉则也是仪容、风度、修养都不同凡俗。后者却悬殊极大:李益“门族清华”,出身于陇西李氏,是唐代赫赫有名的高门望族;而霍小玉却“出自贱庶”,由于是婢女所生,被同室异母的兄弟赶了出来,沦为妓女。这一开头,就表现了作者在构思结撰作品时眼光直射悲剧结局的艺术匠心。

作者笔下的霍小玉,是一个被侮辱、被迫害,但却是有思想、有识见,富于反抗斗争精神的下层妇女形象。小说首先描写了她不同于一般妓女的身份和教养。她雅好诗书,酷爱弦管,唱起歌来,“发声清亮,曲度精奇”。她对李益的爱由诗而及于人,是风雅不俗的。她同李益的初次见面,是“低鬟微笑”,“言叙温和,辞气宛媚”,显得温文尔雅,娇媚羞怯,与人们心目中那些久落风尘、老于世故的妓女迥不相同。这就暗示给读者:若论才貌教养,两人相爱应该说是“格调相称”的,悲剧的结局必是另有原因。

小说又进一步深入到人物的内心世界。她在与李益初次幽欢的“中宵之夜”,突然大放悲音,向李益说出了她在“极欢之际,不觉悲至”的内心隐忧。显得是那样的冷静、成熟。她不像某些庸俗浅薄之辈,一旦得到一个贵族公子的喜爱就心满意足,忘乎所以,而是怀着对生活的热切的爱和追求,对生活想得很深,想得很远。她对所爱的人和生活本身,都保持着极其清醒的认识。这样一番话,在这样的时刻和情景之下,一字一泪地出自一个年仅十六岁、身遭不幸却又向往于美好生活的少女之口,实在是不同凡响而具有动人心魄的力量。这段话揭示了霍小玉包含着丰富生活内容的性格内涵,是冷中见热、喜中见悲,在沉静中既洋溢着对未来生活的热切期望和向往,又渗透着对往日不幸遭遇的深沉悲哀。特别是“自知非匹”四个字,是她从不幸遭遇中得来的深刻的体验和认识,因而是十分沉重的。但另一方面,在成熟中又透出她的天真和幼稚,因为她哭诉的目的,就是希望获得李益的真爱,故事的发展证明,她不免把生活看得太简单了。小玉的这番话引来的是李益的“不胜感叹”和“海誓山盟”,而且“引谕山河,指诚日月,句句恳切,闻之动人”。此后两人过了两年“婉娈相得”的幸福生活。

十分可贵的是,即使在这种情况下,霍小玉也没有沉醉在幸福之中而丧失警惕。当李益拔萃授官时,她就本能地感到命运的重压已经向她袭来。她明确地表示,李益那些动人的“盟约之言”不过是些不足为凭的“虚语”。她在送别李益到东都去探亲之前,就对李益郑重其事地陈述了她的“短愿”:以李的才情门第,必然有很多人愿意同他缔结婚姻,此次分别,一定会另择佳姻的;因此提出在李益三十岁正式结婚以前,跟他共同生活八年,“一生欢爱,愿毕此期。然后妙选高门,以谐秦晋”,自己则在实现了这一愿望以后,就剪发为尼,了此一生。这里的所谓“短愿”,就是小小的有限的希望和要求。这是一种十分可怜而又可悲的要求。这种要求,反映了她对生活的热爱和对爱情的执着追求。她是明知不可而为之,又是不得已而求其次。

作者对霍小玉性格的把握和描写,是如此准确、真实、深刻而不失分寸。她的早熟是残酷的生活本身铸成的,因而本身就带有悲剧的意味。而更重要的,是她的成熟与幼稚,她对生活的冷与热,体现了她的追求与疑虑,勇敢与脆弱,这两个方面是这样矛盾而又统一地集中在她的身上。这是霍小玉性格的优点,也是她性格的弱点。而人物性格的这种丰富的内涵,说明这是一个从生活里概括出来的血肉丰满的有生命的艺术形象。

霍小玉形象的思想力量,还在于她并不是糊里糊涂地就作了门阀制度的牺牲品,而是从一开始就清清楚楚地看到了这种威胁,却不甘于命运的摆布,以自己独特的个性化的方式进行了抗争,而最终仍然被这种罪恶的制度所吞噬。这位善良纯洁的少女所独具的思想、识见和反抗斗争精神,赋予这个爱情故事以一种撼动人心的悲剧力量。正是在这里,表现了这篇小说的思想深度,也表现了作者现实主义艺术手法的高明。

这个形象还表现了很高的思想格调和健康的审美情趣,并充满了一种诗意美。在作者的笔下,霍小玉的生活追求是那样的美好而令人同情,志趣爱好是那样的高雅不俗,她所生活的环境是那样的优美宜人,言谈举止是那样的温婉妩媚,甚至连后面写她刚烈的反抗,在对李益背负盟约的行为进行愤怒的谴责时,也是用的诗一样的语言,爱和恨交织在一起,刚中见柔,四字一句,节奏鲜明,读来感到有一种诗一样的声情气韵充溢其中。

对作为霍小玉对立面的李益,作者并没有简单地把他写成一个举止轻浮的花花公子,而是着重发掘他在门第观念和家世利益支配下遗弃霍小玉的社会根源,发掘他性格的社会内涵。小说不仅写他对霍小玉确有一定的感情,而且在他第一次同霍小玉会面时,还特意地渲染了他“本性雅淡”,还有朴实老成的一面。他对霍小玉的海誓山盟也并非完全出于虚伪,而是确有几分“至诚”。这样的艺术处理符合生活的逻辑,也有利于人物形象的刻画,有利于表现作品的社会主题。试想,霍小玉是一个有教养、有眼光的高雅不俗的少女,如果这个人物一露面就表现得那么庸俗不堪,面目可憎,那么霍小玉的选择就很不高明,她那深挚的爱情也必将大为减色,悲剧的结局也只能体现出无知少女受骗上当一类的浅薄思想。但同时,作者又很准确、很深刻地写出他对霍小玉的爱情基础是非常薄弱的,确实存在庸俗浅陋的一面。他第一次见面就赤裸裸地对霍小玉说:“小娘子爱才,匹夫重色。两好相映,才貌相兼。”他爱小玉的不过是美色而已。这样脆弱的感情基础是经不起任何考验的。小说写他的背义负约从迫于母命开始,这一点写得非常深刻。他的行为决定于他的意志品德,而他本人的意志品德又决定于家庭和社会制度。他是在门阀观念的轨道上,考虑到家世的利益和个人的前途,才从平庸懦弱而变得绝情寡义以至于冷酷残忍的。这种变化完全符合生活和人物性格的逻辑。小说对这个人物性格描写的着眼点,放在挖掘他遗弃霍小玉的社会根源上,而并不过分看重个人的道德责任,这表现了作者的眼光和小说的现实主义深度。

小说还写了一些次要人物,如李益的中表弟和好友崔允明,李益的密友韦夏卿,还有那个不知姓名的黄衫豪客,以及宫中的老玉工等。这些人或同情小玉,或谴责李益,或行侠仗义帮助小玉,都从广泛的舆论方面将深切的同情赋予了被迫害的霍小玉,表现了作者鲜明的思想倾向和强烈的爱憎感情。

这篇小说不以情节的曲折取胜,而以叙述的委曲和描写的细致见长。作者将这个哀婉动人的悲剧故事提炼概括为几个很有特色的生活场景,集中笔力加以刻画;又善于运用对比、映衬、烘托等手法,使人物显得鲜明、丰满。

小说也存在不足之处。霍小玉死后,李益“为之缟素,旦夕哭泣甚哀”,连在冥冥之中的霍小玉的幽魂也为之大受感动。这样的描写,破坏了人物性格的统一,也破坏冲淡了尖锐的悲剧冲突。而冥报的结尾,以夸张之笔,写小玉对李益的报复,以及李益对其妻妾猜忌酷虐的种种情状,虽本意在寄寓褒贬惩戒,但过分地迁怒于个人,反而削弱了前面对门阀制度批判的力量,在艺术表现上也成了蛇足。同时,受到惩罚的妻妾本身是无辜的,残害无辜也不能取得读者的同情。

明代汤显祖据此改编为传奇剧本《紫箫记》和《紫钗记》,后者是著名的“临川四梦”之一。清人又将二剧合为一剧,删改为《紫玉记》(一名《紫玉钗》)。

(周先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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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鉴赏辞典收录526条唐宋小说鉴赏词条,基本涵盖了大多数唐宋小说的鉴赏及作者简介,是语文学习的必备工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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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25/6/16 3:55:19